多年以前,莉茲曾對赫斯塔說過,正義從不遲到,如果有一天她遲到了,那一定是因爲沒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爲她鋪路。

    赫斯塔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句話。

    但問題是,什麼是正義?誰來定義正義?當一個人定義的正義和一羣人定義的正義相悖,誰的正義更接近正義?

    如今的這一幕和當初基地發生的一切並無太多區別,對於羅傑所造成的犯罪事實,每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都聲稱存在着一個比以牙還牙更文明的解決辦法,這個辦法不僅能給死者公道,給生者尊嚴,而且能從根源上杜絕一切苦難的發生。

    這一切都讓赫斯塔回憶起當年她問過肖恩的那個問題:爲什麼我們幫受害者鬆綁的理由,總是被加害者拿去當脫罪的藉口?

    那時肖恩回答:誰來定義“受害者”?誰擁有定義的權力,誰就擁有一切。

    難怪千葉小姐在一開始就把肖恩定義成一個怪才,他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把宜居地裏的這套規則玩明白了。

    專家學者們分析着羅傑的童年,重建他深層的人格形象,卻在這個過程中把羅傑從一個毫無爭議的“加害者”變成了“另一種維度上的受害者”——他同樣無辜,他同樣沒有選擇,他的命運像一首悲傷的詠歎調,所有有良知的人都應當站在一處,共同消滅這悲劇的命運,而不是執着於消滅這個人。

    但對赫斯塔而言,這些吵鬧聲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困擾,因爲她並不在意“死刑對潛在罪犯缺乏嚇阻效果,因而無助治安”,也不在意“死刑是最殘忍的刑罰制度,它有損文明的光輝”;

    她曾被兩位虔誠的修女撫養,但她從未真正投身於任何宗教,也從未期待一個全知全能的神會在一切生命的盡頭爲她主持公道,更不會在手刃仇敵之後惶惶不可終日,疑慮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以凡人之軀行使了神的職責。

    赫斯塔只在乎一件事:這四年來,不斷在她心底沸騰的仇恨,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用羅傑的血來澆滅?

    抱有同樣信念的人不止赫斯塔一個。

    在羅傑入獄後的第13個月,黎各策劃了第一場刺殺行動——按照第三區的監獄法,犯人每關押滿180天即可獲得爲期7天的“親友保釋期”,設置這條法例的初衷是爲了讓犯人有時間回到家人、朋友們中間去,以便讓他們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從而更好地反思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

    羅傑打算趁着這兩週的假期去烏連南邊的人工海岸度假,那邊有他最喜歡的一座老城堡。在這長達一年的監禁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抱怨監獄的鐐銬太重,硌得他手腕不舒服,再加上每日的室外活動時間都不足4小時,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年時間裏“變得有些萎靡”,他“急需一場擠滿了漂亮尤物的沙灘酒會,好讓身體再次甦醒”。

    黎各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她不必潛伏,不必僞裝,在確定了這場酒會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之後,她以休假的名義來到烏連,在當晚離酒莊23公里的地方進入子彈時間,大約190s後,她像一個從天而降的惡魔,帶着無盡的憎恨和兇戾出現在了羅傑面前。

    爲了讓羅傑死前體驗到更多的痛苦,黎各沒有立刻斬下他的頭顱——這或許是她那晚犯下的唯一錯誤。因爲在黎各用刀刺穿了羅傑的雙肺以後,另一個在附近巡視的水銀針也趕到了現場。

    通常來說,一個在役水銀針,在未事先通報的情況下進入了子彈時間(且在宜居地內)是極其嚴重的情況——這意味着該名水銀針可能在宜居地內發現了螯合物,並已經開始了交戰。

    在這種情況下,附近的水銀針工作站會立刻作出反應,向離戰鬥地點最近的5名非作戰狀態的水銀針提供座標,在接收到信息的時刻,不論這些水銀針們在做什麼,他們都必須停下手裏的事,前往戰鬥地點提供支援。

    諷刺的是,這正是這些年莉茲在烏連留下的突出成果:一道完整的烏連-克沁-熱裏薩南部防線。搭設在山坡與道旁的新信號塔彼此交錯,組成一張巨大的信息網,依據它們,總部能夠將宜居地內水銀針的位置座標精確到釐米級別。

    很快,循警報而來的水銀針意識到這片海灘上並沒有螯合物,反而是另一位水銀針——黎各,正在依仗自己的能力虐殺一位保釋中的平民。

    他很快加入了戰鬥,阻止黎各的暴行。

    幾分鐘後,越來越多的水銀針趕到了現場,黎各不敵,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一架直升機從酒莊後花園的飛機坪離開——重傷的羅傑就這樣又活了下來。

    一個月後,黎各走上AHgAs內部法庭,當着聯合政府特別督查官的面,她將幾年前聯合政府授予她的“第三區自由功績勳章”當場掰斷,年邁的督查官怒不可遏,甚至提出要AHgAs將黎各移交給第三區特別軍事法庭,由第三區軍方進行審理。

    這種信口開河的要求AHgAs當然不會理會,經過一番艱難的拉扯,最終AHgAs決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第三區法庭的意見,對黎各作出了“永久驅逐出境”的處理——除非,她願意寫一封檢討書,深刻反思自己的行爲有多麼荒唐。

    畢竟她曾經有過那麼卓越的戰鬥履歷,對第三區宜居地邊境和荒原的情形又相對熟悉,如果有回寰的餘地,誰也不想失去一個這樣的戰士。

    但黎各拒絕了,她收拾了行李,在判決下達的第二週就乘船前往十二區,繼續履行作爲一個水銀針的職責。

    這個教訓給了赫斯塔極大的震動——因爲她原本也瞄準了羅傑的那個假期,只是她新升級的右臂莫名出現了很多適應性問題,這使得她只能暫時放棄這個機會,等候下一個時機。

    然而事後看來,只要她的右臂還嵌着AHgAs的芯片,她就不可能完成一個真正的復仇。

    在黎各刺殺失敗後不久,羅傑這個人就徹底從公衆眼前消失了——第三區爲了保護罪犯最基本的生命權,將他藏了起來。

    與此同時,基地的秩序官親自來找赫斯塔談話,言談中,赫斯塔感到對方似乎是在試探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她思忖了片刻,將黎各的復仇行爲批判了一番,而後深深表達了自己對黎各離開第三區這件事的惋惜。

    在那段時間,基地有意減少了她接觸外界評論的機會,赫斯塔能夠感覺到,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也許在與莉茲最後的那次談話之前,她確實曾對基地建立起短暫的信任,但在黎各的刺殺行動失敗之後,這些信任已經崩塌殆盡,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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