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爲什麼它永無止境 >第 30 章 衝不破的藩籬
    赫斯塔合上了書。

    艾娃看向了其他人,“我們當中,還有誰也看過《暴風雨下的羣山》嗎?”

    一個坐在稍遠一些的青年舉起了手,她輕聲道,“我讀過……不過沒有讀完,在大學的時候。”

    “你對剛纔的段落還有印象嗎?”

    “當然有了,畢竟剛剛優萊卡纔讀過。”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笑聲。

    “你怎麼看阿克西妮亞這個角色?”艾娃問。

    青年短暫地沉思,而後她望向所有人,輕聲道:“我對她印象不深。我記得阿克西妮亞一生的命運非常坎坷,雖然她大膽,叛逆,熱烈又率直,但她就像大部分哥薩克婦女一樣,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價值完全寄託在了男人——在這裏是她的情夫格里高利——身上。沒有了格里高利,她就活不下去,這種盲目的愛情到最後使她結局悲涼……這也是我不太喜歡這個角色的原因。

    “不過,儘管如此,每一次讀到開篇的這個段落,我都爲她有一個好哥哥,好母親而感嘆。”

    青年的聲音非常溫和,她說話的節奏也很舒緩,像一架悠揚的豎琴。

    “面對這樣的犯罪,他們沒有選擇遮掩,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嚴懲了犯罪者——即便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丈夫。”

    “是的,這真是難得。”阿爾佳認同地點了點頭,“先前我在報紙上看見,有個母親在改嫁後發現自己的女兒遭到了新婚丈夫的玷污——可她非但沒有爲自己的女兒主持公道,反而把女兒關進了閣樓,太荒唐了。”

    “那個女兒後來怎樣了?”赫斯塔問道。

    “好像是被救出來了,之後應該是改名換姓,換了個城市生活。”阿爾佳回答,“如果她也有一個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哥哥,想必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赫斯塔剛想說些什麼,艾娃打斷了她。

    “你剛纔說阿克西妮亞的命運最牽動你,那在這個段落中,你看到了什麼?”

    “嗯……復仇。”赫斯塔回答,“對加害者即刻的復仇。”

    “還有嗎?”

    “還有弒父。”另一位稍年長一些的中年人補充道,“似乎在精神分析裏,年幼的孩子總是籍由父親的死亡完成自己的成長。”

    “確實,在這件事發生後,第二年阿克西妮亞就踏入了婚姻。”先前的青年人接過話茬,“……雖然是一種成長,但也是另一重不幸的開始。”

    “不,”赫斯塔突然搖了搖頭,“沒有成長。”

    先前的“弒父”像是一塊楔子,在她混沌而沸騰的思緒裏鑿開了一道縫隙。

    “我剛纔說錯了,我應當糾正一下。”赫斯塔說道,“在這個故事裏,不存在復仇,即便存在,也是失敗的復仇,阿克西妮亞只是變化了身份,從一個女兒變成了一個妻子,並沒有成長。

    “如果非要說有誰在這個故事裏成長了,那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她,在完成弒父以後,阿克西妮亞的哥哥成爲了那個家庭裏新的主宰。”

    “但你不能否認,加害者確實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一旁的青年人道,“她的正義得到了伸張。”

    “未必,加害人確實死了,但它卻並不出自阿克西妮亞本人之手,”赫斯塔反駁道,“她只是‘蒙起腦袋,躺在大車底下一聲不響地哆嗦着’——”

    “你對受害者的要求是否太嚴苛了?”青年人皺起了眉頭,打斷了她,“她那時剛剛經歷了那樣殘酷的暴行,你卻要求她立刻拿起刀子捅向自己的父親,否則就不算完成了‘復仇’——你堅持復仇的意義何在?”

    “聽她把話講完,阿雅。”艾娃溫聲道。

    赫斯塔緊緊握住了自己椅子的把手,她感到一陣激流正從自己的胸口奔涌。她不得不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以免這股痛苦的火焰從她的心裏流竄出來,灼傷到這間玻璃房子的其他人。

    “我沒有要求阿克西妮亞在遭遇暴行之後,立刻拿起刀捅向自己的父親。”赫斯塔短暫地停頓,她的目光望着自己腳前的地面,“我只是可惜,當她的哥哥和母親用轅木痛打她父親的時候,她沒有上去踩上一腳。

    “這個機會曾經就這樣擺在她的面前,她卻錯過了——倘若當時,有人教導她站起來,有人遞給她一把槍,一條鞭子,一根木棍,讓她也對那個老頭子還以顏色,讓她真正體會到把一個欺凌者掀翻在地的酣暢……她往後的命運會不會不一樣?”

    所有人靜靜地聆聽着。

    “她一生的不幸,正是因爲她是父親的女兒,是丈夫的妻子,所以父親姦污了她,她只能躲在車底下哆嗦;她的丈夫毒打她,她就去尋求另一個男人的愛,她把自己的一切寄託在男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央求這個男人帶她私奔,爲她放棄一切……這是在幹什麼?

    “復仇的意義,在於明確自身的邊界。它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做給自己看:哦,原來我可以不原諒,原來我不必尋求一個他者來爲我主持公道,原來我自己就可以讓這些人付出代價——等量的、甚至更加慘痛的代價……

    “沒有這個意識,阿克西妮亞就永遠是一個附庸,從父親的,變成丈夫的,最後變成情人的。”

    “那很難。”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位中年人緩緩開口,“被父親強暴,痛苦遠甚於被一個普通男人……您能否理解這一點?”

    “也許我不能……我沒有父親。”赫斯塔答道。

    在場好幾人望向赫斯塔的目光忽然多了些憐憫,但赫斯塔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半點自憐。

    在給出這個回答以後,她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她喃喃道:“對,我沒有父親,沒有兄弟,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子,所以我完全不理解阿克西妮亞——還有這本書裏大多數女人做的事情。

    “爲什麼阿克西妮亞的命運最讓我感到牽掛,因爲在這本書裏——至少在第一卷,她勤勞、勇敢、善良……一讀到她,我就立刻想起我的朋友們,她們每一個都像阿克西妮亞一樣勤懇,一樣勇敢,一樣善良,但她們誰也沒有這樣悽慘的命運。

    “很早以前,我的一個朋友曾和我說,一個女人一旦出嫁,她的兄弟就不再是她的兄弟,而成了她丈夫的兄弟。出嫁的時候遇上丈夫打人,兄弟也許還會幫你出頭,但等嫁人了之後,他們就只會袖手旁觀。

    “那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阿克西妮亞後來被司捷潘毒打的時候,她的兄弟在哪裏?”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