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爲什麼它永無止境 >第 32 章 低空飛行
    但是,儘管這種吸引如此強烈,赫斯塔卻依舊不能明白爲什麼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見了格里高利的“氣概”之後就總想委身於他。

    她厭惡格里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里高利的靈魂中剜下這一部分,好把這一小塊桀驁不馴的碎片放進自己的胸膛,徹徹底底地據爲己有。

    “在很長一段的時間裏,《羣山》被我奉爲自己的枕邊書,”艾娃輕聲道,“直到有一天,一些變化發生了。我重新回過頭去審視這本書中的女人,我意識到‘哥薩克’這個詞中包含着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個‘處處自由的男人’都對應着若干個‘處處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動的主體地位下,後者連死亡都成了對前者的獻祭。

    “難怪我在第一次讀它的時候完全看不見阿克西妮亞,看不見娜塔莉婭,看不見妲麗亞——我並非看不見,我只是覺得這些女人間的生生死死、你爭我奪過於無聊。這並不影響我在她們死的時候也發出一聲感慨的嘆息。但這嘆息,與我看見一個哥薩克被砍下頭顱的情感絕不可同日而語。

    “她們是許多男人夢中的女人,”艾娃冷聲道,“她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從稚嫩的男孩成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踏過她們的血肉,男人們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真正的痛苦,什麼是真正的活着;有了她們,男人們波瀾壯闊的一生才完整。”

    “這就是爲什麼阿克西妮亞說她沒有格里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爲了成爲格里高利的一個註腳。也許她是他最鮮活、最美麗的一個註腳,但離開了格里高利這個本體,單單一個註腳又能有什麼價值?

    “拋卻自己的本來面目,去成爲一個他人記憶中的美麗幻影……呵,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糟糕、更愚蠢的選擇。”

    ……

    夜讀會一直持續到凌晨一點,在這場深夜的交鋒中,每個人都分享了自己近來的閱讀體驗,她們圍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燈下講述着自己的故事和對他人的理解。

    原來這樣的夜讀會在艾娃的宅邸中由來已久,從前大概每週都會有一兩次,每次都像今天這樣自由地發生,自由地結束,每次參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當時在宅子裏值夜的人是誰。

    人羣中不時傳來一些笑聲與附和,有人談及近來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身邊的種種怪事,衆人有時也沉默,有時也落淚,一時間,赫斯塔感覺一切好像又回到從前在基地的閒暇時光。

    整個夜讀會的後半程,赫斯塔都靠在自己的椅子裏,默默聽着其他人誦讀一些讀本的片段,其中有一些書本她也記下了名字,打算加入自己之後的閱讀清單。

    期間有幾次,當她的目光偶然掠過同樣坐在人羣中的艾娃,她忽然意識到,在這間屋子外頭,這裏的女孩子們有她們暴風雨般的人生,但當太陽落了,她們的漁船就停靠在這裏,這位老人無疑是這間屋子裏最堅固的錨。

    當夜讀結束,人們散去,赫斯塔也即將回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臨分別前,艾娃忽然再一次喊住了赫斯塔。

    “我記得,日子……是今天?”艾娃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赫斯塔能聽見。

    “對,是今天。”

    “別忘了你說過的話,簡。”艾娃輕聲道,“復仇,是爲了明確自己的邊界,它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做給自己看。”

    赫斯塔望着艾娃,思考着艾娃的弦外之音。

    “這就意味着,它的主動權永遠在你手上,”艾娃低聲道,“不論周圍人的聲浪多麼沸騰,當你想繼續,就可以繼續,反過來,當你打算停下,你就可以停下——沒有人能在這件事上,裹挾你作任何決定。”

    “是的,是這樣。”赫斯塔答道。

    “好吧,”艾娃輕輕拍了幾下赫斯塔的手,“祝你順利。”

    “晚安。”

    目送艾娃上樓以後,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就如同艾娃之前和她承諾的,她的書桌上此刻擺着一個黑色的皮箱,它看起來就像是女孩子們裝小提琴的琴盒。

    打開它,一隻和她右手相同型號的仿生臂出現在視野中。這個黑箱本身不僅是儲存和充電裝置,也是一處終端機,赫斯塔在它的內部界面操作了一會兒,檢查這條手臂的狀態。

    很快,赫斯塔換上了它,並將自己原本的手臂插進了這個特製的箱子——今晚,她的座標將和這條手臂一起,安全地停留在艾娃的住所。

    完成了一切準備工作的赫斯塔關掉了屋子裏所有的燈,她一個人坐在了桌前。一個紅色小鬧鐘被她放在自己正前方的桌面上,赫斯塔凝視着指針在黑暗中慢慢從1走到2,又漸漸靠近3。

    在這個過程中,屋外一切的聲音都一點點歸於沉寂——那是阿爾佳們在做最後的收拾工作、洗漱還有臨睡的夜談。

    透過狹窄的窗戶,赫斯塔望着半截地面上的夜空,一言不發。

    當她悄無聲息地回到地面,深秋的冷月正懸在高空,這清冷的光輝公平地灑在每一寸夜晚的土地,也照亮她前進的道路。

    赫斯塔像一隻沉默的飛鳥,以非人的速度掠過城市的上空。她從一處屋頂跳到另一處屋頂,越過城牆,穿過平原,經過林間寂靜的樹梢……

    沸騰的仇恨使赫斯塔變成一隻精準的鐘表,她儘可能地選擇了捷徑,同時避開了所有信號塔覆蓋的地界,倘使此刻有人從高空俯視,會發現她的行進是如此精確,迅即,隱祕。

    在夜色的掩護下,赫斯塔在極短的時間裏從尼亞行省回到了譚伊的老城。

    這座美麗的老城正沉浸在它的睡夢中,赫斯塔蹲坐在教堂的尖頂,俯瞰着這片土地。在重新確定了方位以後,她張開了手臂,朝着自己即將要收割的頭顱奔去。

    媽媽,十二年前的夜晚,當你走進他們的宮殿,在那些惡魔露出他們的獠牙以前,你仍懷抱着關於我們的美夢嗎?

    媽媽,當年的月光,也像今晚這樣明亮嗎。

    媽媽,很快我也要二十歲了。

    媽媽,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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