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爲什麼它永無止境 >第二百五十章 不懂
    醫院的玻璃幕牆外北風呼嘯,潑天的大雪將整個城市淹沒,彷彿一個被不斷顛倒的雪花水晶球。

    醫院裏,徐如飴聽得幾乎要發抖,然而她越是心痛,就越想了解更多的細節。兩人聊到深夜,徐如飴困得呵欠連天,不得不暫停這一晚的交談。

    “我來幫您訂房吧,”司雷道,“醫院對面就有酒店。”

    “不用,”徐如飴搖頭,“我回家。”

    “橘鎮嗎?可現在這麼晚了——”

    “不是,是我在松雪原的家,”徐如飴低聲道,“好久沒回去了……”

    “這樣不好,你在這裏的住址你丈夫也知道,萬一他——”

    “不是我和他的家,我說的是我媽媽的家,”徐如飴輕聲道,“他沒有那個家的鑰匙……您放心吧,我也是真的想回去看看。”

    “可現在這麼晚了——”

    “明天下午我再來找您,可以嗎?”徐如飴望着司雷,“我今天……也確實不在狀態,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

    司雷送徐如飴出門,望着徐如飴即將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她突然又追了上去,向徐如飴要了地址,又互相留了號碼。

    “您明天什麼時候過來?下午幾點?”

    “呃……可能兩點以前吧?”

    “那我們到時見,”司雷道,“您有什麼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好嗎?我電話會一直開着。”

    “好的,好的。”徐如飴連連點頭,“您快回去吧,這麼大的雪……”

    “再見,”司雷大聲道,“明天見!”

    ……

    徐如飴攔了輛車,報出了一個她無比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地址。

    四十多分鐘後,出租車停在了一個老舊的小區。和周圍動輒二三十層的住宅樓相比,這片最高只有五層的老樓房更顯陳舊。

    沿着白綠兩色的牆面,徐如飴慢慢爬上五樓,她取出鑰匙,打開了自家的老房。

    母親去世以後,她幾乎就不再回來,只是每隔一兩年,她會喊人上門給自己臥室裏的老鋼琴調音。

    小時候她不愛鋼琴,純粹是因爲母親覺得彈鋼琴的女孩子有氣質才學的這門樂器。不過後來她無比慶幸家裏當初的決定——有些她說不出口的話,音樂能說,有些她表達不出的痛苦,音樂能撫慰。

    徐如飴摸黑開了燈。

    老房子沒交暖氣費,半夜冷颼颼的。不過好在櫃子裏有兩牀厚被子,勉強可以應付今晚。

    鋪牀時,徐如飴收到司雷的短信。司雷似乎仍不放心今晚讓自己一個人待着,打算買些東西再打車過來。起初徐如飴想拒絕,但想了一會兒還是吞吞吐吐地問司雷醫院那邊會不會不方便,孩子是不是需要人陪着……司雷說她明早會在查房前回醫院,應該沒事的。

    放下手機,徐如飴覺得心裏空空落落。她獨自坐在昏黃的吊燈下面,放空地望着眼前的陳設。靜默間,她彷彿離開了這具年過半百的軀殼,回到了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

    在年輕時,在那些人生還有無限可能的時刻,她也曾像今天這樣獨坐冬夜的小客廳。那時她無所事事,有時夜讀,有時同家裏的小貓玩鬧,或是用耳朵和肩膀夾着無線電話,站在洗手池前,一邊同好友聊天一邊洗水靈靈的小番茄……

    日子像水一樣流過去,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想過。

在這個夜晚,那些曾經的畫面又都回到她的腦海。徐如飴重新站回鏡子前面,試圖從這張衰老浮腫的臉上辨認出那個曾經年輕的女孩子……然而這一切實在徒勞。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越看越覺得陌生。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變老的?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由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門鈴在這時響起,徐如飴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眼睛疼得厲害,那種酸澀的感覺尖銳到幾乎要把她鼻子捅穿,可她的眼眶仍然乾澀。徐如飴按了按乾枯的眼,又對着鏡子整理了頭髮,小跑着往屋門跑去。

    “您來得也太快了——”

    門纔打開一條縫,丁貴生的皮鞋已經插了進來。

    目光相接的一刻徐如飴感覺一道閃電穿過自己的四肢百骸——來不及了,丁貴生已經抵着門衝了進來。

    “誰要來?”丁貴生怒氣衝衝地瞪着妻子,“你剛纔說誰要來?”

    “……我的朋友。”

    “誰?”

    徐如飴捏着拳頭,聲音卻低了半截,“你……管不着。”

    丁貴生重重地將門砸上,然後反鎖。

    “你到底想幹什麼。”丁貴生摘下圍巾和帽子,“我們結婚快三十年了吧,你也是當外婆的人了,怎麼做事還這麼瘋瘋癲癲?你考慮過孩子嗎,她們——”

    “離婚吧。”徐如飴突然說。

    丁貴生愣了一下,起初他覺得自己聽錯了,但結合徐如飴這段時間以來的變化,他又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聽錯。這突如其來的宣告殺得他措手不及,他眨了眨眼睛,在這棟老舊的房子裏左右踱步,不時朝徐如飴看去。

    徐如飴又一次低下了眼睛,她聽着丁貴生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心裏忽然覺得害怕。

    “今天太晚了,”丁貴生說,“你去燒壺水,我泡個腳,明早我們一起回去——”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嗎,”徐如飴低着聲音,“丁貴生,我要和你離婚。”

    丁貴生笑了出來,“離婚?都這個年紀了,你要和我離婚?我看你是真的腦子壞掉了——”

    “當初生小晴的時候我就應該同你離婚,是我沒有堅持,”徐如飴的聲音顫抖着,“這麼多年了,如果當初……如果——”

    “如果當初你去了第三區是吧?”

    徐如飴一怔。

    “怎麼,你以爲我不知道?”丁貴生的表情開始扭曲,“當初你偷偷買了船票想和人私奔,你做得出還怕別人說嗎?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狠得下那顆心!當時陽陽纔多大?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你爲了個筆友連家都不要了!”

    徐如飴的臉抽了一下,“……如果不是因爲陽陽,我早就走了。”

    “你清醒一點!”丁貴生的聲音瞬間擡高,“你以爲你去了第三區就能有什麼好果子喫?你一個婦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到了那邊能做什麼?到時候一下船就被人賣了,賣到窯子裏——你這種人到了哪兒也沒用,因爲你就是一個廢物,一個——”

    “你住口!”徐如飴彷彿突然被人撫了逆鱗,她兩手攥緊了,“你住口!是你不懂!是你什麼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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