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魏末多少事 >第十五章 捨生而取義者也
    楊鈞深知,以懷朔守軍目前的力量,與執掌千軍萬馬,將略不凡的破六韓拔陵、衛可孤對陣,無異乎以卵擊石,城存的希望幾乎爲零。

    大敵當前,國運未卜,悲哉;以弱敵強,勝負已定,愁哉;知難生還,慷慨赴死,壯哉!

    懷朔城上,東方白鄭重接過楊鈞的親筆書信和印信,紅着雙眼,重重的三叩首。

    “咚咚咚!”額頭砸在堅石上,滲出絲絲鮮血,酥麻的疼痛感使得東方白神思清晰不少,眼下城中斷糧,軍心低落,出城請援已經成了唯一的破局之法。

    “只盼能夠請到援軍吧!”

    拜過楊鈞之後,東方白抹乾眼淚,徑直下了城垣奔往東門,果然,東城下立着二十名騎馬的披甲人,傲然佇立,這些健勇都是鷹犬衛隊、馬隊中精挑細選的悍不畏死之人,個個能以一當十。

    而在二十名勇士的身後,是數千名滿懷希望的守軍將士,困境之中,人們總是更樂意選擇希望。

    賀拔勝、賀拔嶽、高歡、侯景一衆人也站在人羣中。

    東方白的面容如堅石般冷峻,朔風吹動他身上紅色披風,發出了唯一的聲音,然後就被一道突兀涌起的歌聲淹沒了。

    歌者不知是何人,聲音卻是異常的渾厚有力,宛如滔天浪波中的一葉小舟駛向海岸——“隴上壯士有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寬,愛養將士同心肝。”

    隨之而來,數百道聲音高聲共和:“讘驄父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盤。”

    “十蕩十決無當前,百騎俱出如雲浮,追者千萬騎悠悠。”

    ……

    一曲懷念隴人陳安的北朝民歌《隴上壯士歌》飄飄渺渺,隨風嗚咽而來,隱隱有些躁動的士卒以刀兵擊盾,高歡、竇泰等人舞起長劍。

    如此別開生面的送別,令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動容,馬上的二十名勇士得到英雄一般的對待,膽氣酣張,昂首挺胸,傲然佇立,朔風灌入冰冷的甲衣,衣袂飛揚獵獵作響。

    有時候,犧牲並不是最偉大的,偉大的是壯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決心。

    送行的鮮卑、漢兒府戶見到明知此行九死一生的二十名勇士面不改色,不禁面慚,向來不落淚的健兒面龐上滾落下滴滴淚珠,清亮而又幹淨。

    叛軍壓境,家園已陷,城池將失,壯士此去凶多吉少,縱然突出重圍,能否請到援軍也是未知,然而,身後有着值得他們守護的一切,起早貪黑、操持裏外的妻子,眼神明亮、未經世事的少兒……所有人都不能接受世間美好被只知殺戮、對朝廷怨恨的叛軍碾碎,而東方白以及身前的二十騎就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唯一讓人堅守下去的希望。

    就算這希望微弱渺茫!

    素來不拘小節的賀拔勝端起兩碗酒闊步而出,將目光從酒碗上緩緩移至東方白臉上,抱怨一句:“按說這個送信的人應該是我,也不知道你的三腳貓功夫怎麼入了將主之眼。”

    說是抱怨,卻也不乏關心之意,近半年來,東方白常向賀拔勝請教武藝,二人性情相投,無話不談,經常同塌而眠,結下了深厚的感情。

    “論勇,吾不如君;論用兵,吾不如君弟阿斗泥;論智,吾不如賀六渾;然則一腔赴死如歸之情,吾不下你三人。”東方白眼神波瀾不驚,昂首說道。

    “此去,若不能引援軍歸來,我即迴轉與諸君奮戰。”

    聞言,賀拔勝眼睛瞬間紅了,吼道:“有此知己,足慰此生,仲玉,我敬你!”

    “幹!”東方白端起酒碗,笑着仰首一飲而盡。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念及此處,東方白重重的將酒碗摔在地上,賀拔勝亦然,兩道利落的響聲響起。

    賀拔勝退回人羣,賀拔嶽上前將拳頭抵在東方白甲冑的護心鏡上:“仲玉,小心!”

    東方白點點頭,將手搭在賀拔嶽肩膀上,正色說道:“守好城池,等我!”

    聞言,賀拔嶽雙眸猛然一縮,陷入沉默,顯然,他並不相信位卑言輕的東方白能夠請來援軍。

    又過片刻,苦笑一聲應道:“好!”

    說罷,轉身回了城垣上。

    第三個上前送行的人是東方白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一個人——高歡,二人互相擁抱一下,此一別後,不知二人是否有再見的機會。

    歷史上懷朔城究竟有沒有失陷,東方白並不清楚,但是高歡沒死,這是肯定的一點,否則,也不會有日後的禽獸王朝了。

    不過東方白對高歡並沒有惡感,若不是世道橫流,蒼生塗炭,高歡終其一生也不過是混個軍主、統軍了。

    若不是漢室傾頹,曹操也不過是個徵西將軍。

    沒有人一出生就是野心家,只能說時勢造英雄,英雄借時造時勢。

    二人分開的剎那,高歡鄭重表示:“我爲當年之事向你致歉。”

    東方白知道,他說得是“當年欺辱自己”的事,笑着捶了對方几記重拳:“年少嘻戲鬥毆之事,我早就忘了,沒想到你還記在心上”。

    高歡被捶的不輕,咧起嘴角颯然一笑:“千萬保重,一定回來……”。

    “後會有期!”東方白微微點頭,而後猛然回頭,回頭而去的一剎,豪邁而悲壯的聲音響起:“狹路相逢舞干鏚,懷朔城頭笑春風……”

    雄壯的歌聲帶着悲慼,這聲音充斥在天地之間,悠遠如自遠古年間劃破時空而來,久久迴盪。

    這一剎那,天地彷彿失色,時空好像靜止!

    一曲唱罷,東方白仰天大笑!

    笑聲中透着狂傲,笑聲中透着灑脫,笑聲中透着捨生忘死的氣勢!

    這世上,有種東西比生命更重要——義!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朔風依舊在呼嘯,石門水依舊是刺骨冰涼,悲壯的歌聲在懷朔東城迴響,漫天陰雲開了道縫,清亮的月光灑下,那是對無畏者的獎賞。

    月光下,那紅衣少年以及二十壯士,終是沒有回頭,駿馬嘶鳴,捲起一道黃塵。

    城東,送行者掩面涕泣,泣下沾襟,久久不肯離去。

    立於高歡身側的侯景目送着東方白一行的身影越來越遠,喟然長嘆一聲:“我侯景從來沒服過人,今天算是見到什麼叫豪情萬丈了。”

    城闕之上,楊鈞望着陰山方向,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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