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魏末多少事 >第二十章 寒素清白濁如泥
    “懷朔信使?”堂中,元彧聞得僚吏稟報,手捻棋子,微微皺眉道:“懷朔被圍如此之久,還有信使到來?該不會是叛軍士卒僞裝的吧?”

    “是張參軍領入郡府的。”僚吏小心翼翼稟道。

    見臨淮王不悅,與他對弈樓寶的應聲罵道:“張連德(張瓊字)也忒不懂事,信使自有驛館招待,領到郡府是要幹什麼?逼宮嗎?”

    對於信使的來意,樓寶再是心知肚明,眼下懷朔被圍,除了請援沒有別的可能。

    可問題是,官軍也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強,中兵、州郡兵、蕃兵互不統屬,臨陣指揮起來難度倍增。

    尤其是那些桀驁不馴的蕃兵,只聽自家領民酋長的軍令,根本不鳥朝廷,眼下破六韓拔陵節節勝利,朝廷非但不敢逼迫這些蕃兵,反而是要加倍籠絡,杜絕蕃兵轉投叛軍。

    故而,雲集在雲中的十餘萬大軍能發揮出幾成戰力完全是未知數。

    “對方還呈上一封手書、一枚印章。”

    元彧聞言,接過印信匆匆一覽,面色潮紅:“文章確實是楊公的文風,印章也確實無誤,懷朔、武川二鎮尚未淪陷,天佑我大魏啊!”

    “送信之人在哪?”

    “正在廳堂外等待。”

    元彧向堂外喵一眼,見堂中一員紅衣小將焦急踱步,心中動容:“血戰突圍,馳信雲中,是我大魏的好兒郎,帶他去驛館休憩,以上賓之禮招待”。

    “是!”

    那僚吏躬身行禮,剛要退下,卻被參軍周惠達攔下:“殿下,臣有一言,斗膽直陳”。

    “懷文(周惠達字)請講。”

    周惠達平時裏多有智計,此刻見他有話要說,元彧欣然點頭。

    “臣以爲殿下應當見一見信使,勉勵一番,以堅定懷朔守軍死戰報國之心。”

    元彧搖頭,目光中掠過一絲悲痛之色:“不發兵救援懷朔、武川二鎮孤已經很愧疚了,至於突圍還是固守,自當交由二鎮鎮將決斷。”

    周惠達正容道:“殿下切不可心存婦人之仁,懷朔、武川二鎮多拖一天,叛軍的氣勢就會消減一分,朝廷戰勝的希望就多一分。

    如今幷州刺史楊津、肆州刺史薛巒兩位使君又增兵兩萬,行營的兵馬達到十萬之衆,如果殿下您手握十萬雄軍還戰勝不了叛軍,免不了檻車入洛”。

    “檻車入洛倒是不怕,只是苦於不能報效朝廷罷了。”元彧輕輕落下一顆棋子,沒再與周惠達交流,擺手示意僚吏退下:“回我已知懷朔困局,軍務纏身,無暇相見。”

    “是。”

    ……

    寒冷的朔風穿過長廊直灌入甲衣衣袖,亭中松柏的影子由長變短,又由短變長,失望、焦慮……百般情緒涌上東方白心頭。

    又過許久,那僚吏施施然走出,東方白強裝笑臉迎上。

    然而迎上的卻是一記晴天霹靂。

    “印信我已交給臨淮王殿下,殿下正忙於軍務,無暇抽身,足下且先回驛館休憩。”

    東方白仍不死心,鄭重拜道:“敢問尊介,殿下何時得閒?若不相嫌,白可以在堂外等候。”

    僚吏翻個白眼:“殿下何時得閒,我怎能知?”

    “勞煩尊介再稟殿下一次,懷朔上萬軍民性命攸關,白只乞見一面”。

    “那卻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懂事又能如何,東方白又沒有資財,除卻楊暄贈送的馬槊,渾身上下湊不出一萬錢。

    見此人明明白白向血戰衛國的士卒索賄,東方白長久積壓的鬱氣涌上心頭,登時怒髮衝冠,雙目充血蹬視眼前之人。

    那僚吏見東方白怒目而視,後退兩步,驚呼出聲:“老軍,你要在郡府行兇嗎?”

    從本心說,東方白合該三拳打死眼前之人,再反出雲中城,上山掛個替天行道的旗幟,可是人在太多時候,總是不得不違背本心做事。

    “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爲天下不能爲之事,千萬不能衝動,誤了大事。

    若是大鬧郡府,傷了此人,請援一事就再無迴轉的餘地了。”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爲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想到這裏,東方白落寞的笑了:“在下實在是囊中羞澀,堂外有一杆馬槊,價值不菲,尊介可以喚人取走變賣。”

    郡府堂前幾個像陶俑一般站立不動的甲士側目注視堂上,見一身兇焰的東方白彎下高大的身軀,眼中流露幾絲嘲笑神色,這些看客又看了一場好戲,這將爲他們茶餘飯後增添不少談資,這是他們庸碌的生命中難得的樂趣,沒有這些,平淡寡味的一生該怎麼度過。

    見東方白服軟,那僚吏冷哼一聲,轉身入了內堂。

    他自然曉得一杆馬槊的價值,一杆上好的馬槊,足以換來一名美若仙子的歌姬。

    元彧聞報,輕輕向外瞟一眼,啜了一口冪水,淡淡道:“倒也是個忠義之士,你告訴他,若他願意留下,孤保舉他一個軍主職位。”

    “若是他等不了要出城,你等也不要阻攔。”

    再回首,卻也是無心下棋了。

    ……

    另一邊,東方白再次耳聞毫無創意的“無暇”二字,終於達到忍耐的極限,拂袖轉身出了廳堂。

    出了郡府,回首只見門口兩頭石狻猊睥睨仰視蒼穹,咧着嘴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天真,又像是在藐視腐朽的魏王朝。

    留守在外的東方老四人見到東方白步出,切聲問:“二郎,可見到臨淮王殿下了?”

    “沒有。”東方白搖搖頭,沒有欺騙他們。

    “那我們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事實上,東方白很清楚等下去希望渺茫,但若是連正主都沒有見到就灰溜溜回去,又有些不甘,更何況,他身上還承載着懷朔鎮的希望。

    “仲玉,留步!”正當東方白進退維谷之時,張瓊從郡府中闊步走出。

    “參軍有何見教?”東方白見是張瓊,作長揖拜。

    儘管此行沒見到臨淮王,但他對這個中年大鬍子參軍很是感激,若是沒有此人,估計自己連郡府都進不去。

    張瓊見東方白鄭重行禮,臉上露出一抹羞赧之色,朗聲道:“我本想引你見臨淮王一面,如今卻是連府堂都沒有進,實在慚愧……”

    “參軍勿需如此,萍水相逢,君爲我等指路,已是三生難報的大恩。”

    “若滿朝公卿皆似仲玉這般忠義,何愁國家不能復興,只可惜……唉!”

    東方白與張瓊並列而行,自然能聽出他對朝廷的哀怨:“參軍何故如此感嘆?”

    張瓊憤慨道:“如今朝廷發兵十餘萬進討叛逆,以順討逆,本可一鼓而定,臨淮王卻遲疑不前,失天下人之望,竊爲北鎮子弟鳴不平!”

    東方白沒有接話。

    張瓊也知言語有失,尬笑一聲:“罷了,我說這些怨言也是無用,仲玉權當狗臭屁就是。”

    “不知你等接下來有何打算?”

    東方白苦笑道:“不瞞參軍,我現在是進亦憂,退亦憂,正陷入兩難境地,不知何去何從。”

    “參軍可否告知在下臨淮王是個怎樣的人,我想再試一試。”

    張瓊思量片刻,爽朗一笑:“我只能說,他絕不是你想象的一介書生。

    臨淮王在京師的名聲很大,貌美如玉,溫文爾雅,待人寬和,與安豐王元延明、中山王元熙並稱“宗室三麟”。

    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知兵了,此前,安北將軍曾上書請戰數次,都被他駁回了。”

    “他是文人,根本不會聽武人的道理,談論兵法,各級軍將又都說不過他……”

    “油鹽不進?”東方白擡眸。

    “差不多,除非你用文人的對話方式勸說,否則沒有半點希望”。

    聞言,東方白笑了,文人的對話方式是什麼他不知道,但是文人的痛腳他卻是再清楚不過。

    名!

    想到這一點後,東方白瞬間清楚該怎麼對付油鹽不進的臨淮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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