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魏末多少事 >第二十二章 三軍可奪氣 將軍可奪心
    圓月高懸,夜色已深。

    朔風拂過,庭院中松柏發出“沙沙”的聲響,反倒映襯出了寒夜的靜謐。

    張瓊倚靠在一顆小松樹前,掃了眼廊道間如陶俑般一動不動的侍衛,又將目光轉向廳堂,堂間黃光依舊,隔着窗扉,隱約間可以看到二人,一人垂首坐於書案前,一人挺直如松站在堂上。

    堂中,半晌相顧無言,元彧思及方纔東方白的諫言,一時間心亂如麻,進退兩難。

    如果不是懼怕戰敗,誰願意被冠以怯懦之名呢?

    可若是因爲冒進誤了國事,更是百死難消罪責!

    元彧終究是過了少年熱血的年紀,能夠壓下對建功立業的渴望,思慮半晌肅容說道:“孤承認你說得有些道理,但孤身爲三軍統帥,卻不能聽你一個小小省事的妄言。

    當年秦趙相爭之時,趙括替代廉頗,致使長平之戰四十萬趙軍全軍覆沒,趙國國勢傾頹。

    用兵,不能不慎啊!”

    “兵危戰兇,孤兵敗身死是小,失了兵馬、丟了平城是大,這份罪責,莫說你一個小小的省事,縱然是孤、聖上、太后也承擔不起”。

    元彧慎之又慎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確實沒有以不變應萬變的韜略。

    另一方面與固守舊都平城有關,要知道,元魏太祖拓跋珪、太宗拓跋嗣……數代君王的陵寢都在平城近郊的雲中金陵,這要是失了那不跟大明丟了南京一樣。

    不論哪個朝代,失了祖宗陵寢,引起的政治波瀾都是核爆級別的。

    雖然東方白對元彧拒絕發援兵有預料,聞得此言卻還是壓抑不住內心的失望,重重跺腳,聲嘶力竭吼道:“殿下如此行事,必失天下人之忘。”

    “不論天下人怎麼罵我,聖上怎麼看我,我都不能冒進,我一人檻車入洛,總好過大軍浮屍千里。”元彧滿臉嚴肅,微垂着頭說道。

    “殿下就真的沒想過坐失武川、懷朔的後果嗎?”東方白見勸說元彧無果,話鋒一轉。

    “方纔你不是講過嗎?”

    “愚下方纔所說,只不過是十之一二罷了。”東方白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元彧身前,指着牆上輿圖:“請容愚下爲您陳說當下形勢。”

    “你說吧。”元彧點點頭,起身轉到輿圖前。

    “殿下請看輿圖:眼下叛軍將兵馬分爲三部,主導三處戰局。

    西線是破六韓拔陵親領的四萬精銳,一部駐紮在石崖城,與五原守軍相持,一部駐紮在石門水,圍困懷朔。

    東線是賊帥衛可孤,統領兵馬三萬,圍困武川時日已久。

    中線是東部高車的數萬部衆,引弓之士約摸兩萬,駐紮在陰山北麓虎山山下,意在切斷武川與懷朔的溝通,以其機動速度,隨時可以支援東西兩線。

    一旦東西線局部取得優勢,中線就會火速支援,擴大戰果。”

    “一旦懷朔、武川二鎮失了,叛軍就會合兵一處大舉南下,進攻五原,若是五原再一失,賊軍進可進攻朔州,退可越過大河轉進夏州,而夏州是匈奴漢國、匈奴夏國的故地,民衆多爲匈奴人、稽胡人、敕勒人,素來不服朝廷。

    若是讓破六韓拔陵的大軍入了夏州,就相當於魚入了水,到那時,您面對的就是當年的赫連勃勃了。”東方白手指虛指,滔滔不絕陳說起來,這些都是他私下裏的一些思考。

    望着眼前慷慨陳詞的青年,元彧彷彿能感受到隱藏在他體內剛烈強勢的性格,堅定無畏的意志。

    而且他絕不是誇誇其談,論對眼前戰局的理解更是遠遠超過自己,甚至比參軍周惠達還要想得深遠。

    至少,周惠達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賊寇入夏州的可能以及後果。

    元彧又一次迷茫了。

    見元彧沉默不語,東方白倏地提出一個問題:“殿下熟知兵法,通讀古今,您覺得如今的戰局與哪場戰事最像呢?

    “依你之見呢?”望着地圖上犬牙交錯的標註,元彧有些憂慮,不知不覺間,語氣變得溫和起來。

    “依愚下看,此戰與秦攻楚之戰如出一轍!”東方白答道。

    元彧平日最好與人論兵,聞得東方白此言,難得地笑了一笑:“然也,孤亦有此感。”

    “王翦領六十萬大軍伐楚,大軍抵達楚國國境之後整整一年堅壁不出。

    項燕四十萬楚軍因爲兵力相對較少又尋不到戰機,不敢強攻,兩軍相持一年,楚軍因糧食短缺移師向東就糧,王翦趁勢率軍出擊,兩軍激戰,秦軍大破楚軍,斬項燕於蘄,俘虜楚王負芻,煊赫八百年的楚國就此滅亡。”

    東方白點點頭,昂首問道:“既然殿下清楚秦滅楚之戰,那麼您覺得以目前的局勢看,您是王翦還是項燕?”

    “自然是王翦了,我軍廟算周全,糧秣充足,依託關梁、堅城謹守,敵軍既不能絕我糧道,又不能越我前後。

    只待敵軍士氣一頹,我即發兵攻打,必能一戰覆之!”元彧想也不想即答道,他苦心構築雲代防線的思路本就是取自王翦指揮的秦滅楚之戰。

    對於元彧的心思,東方白能夠猜個七七八八,但是戰事,哪裏是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東方白正容,洪聲斥道:“廟算自始至終都決定不了戰爭的勝敗,如果憑藉廟算打仗的話章邯就不會敗了。

    孫武子說‘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是故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殿下坐擁十萬兵馬卻不敢出城擊賊,反而坐視武川、懷朔淪陷,難道軍中的將士不會猶疑嗎,士氣不會低落嗎?”

    “今日殿下不發兵救援武川、懷朔二鎮,往後五原的將士、白道的將士也不會死戰守城了。”

    東方白軍人出身,比誰都瞭解士氣的重要性,士氣一喪,就是一觸即潰,一潰千里。

    宋金交戰初期,宋人常常能看到這樣一個畫面:少量金軍追着數倍於已、乃至於數十倍於已的宋軍,宋軍卻連回身一戰的勇氣都沒有,這就是喪失士氣的具體表現。

    元彧聞言,盯着東方白許久,暗暗咬了咬牙垂下頭顱,語調低沉的說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枉孤自詡通讀兵法,卻連最基本的軍爭都不懂,若不是你,孤險些誤了國家大事”。

    “孤即刻兩路發兵,一路攻白道、一路攻石崖城,救援武川、懷朔二鎮”。

    “謝殿下!”東方白聞得元彧許諾出兵,喜不自勝,掩面而泣。

    “好個忠勇的好兒郎,卻是忘記問你的名字了?”

    “東方白,東方仲玉!”

    “好,孤記住你了,且容我修書一封,報與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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