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榆陵錄 >第三章 張公子
    大雪過後,天氣愈發寒冷,榆陵書院年前最後一次的入院小考也悄然而至。

    是日,呵氣成冰。剛過卯正一刻,書院的大門前便響起了車馬聲,從各地趕來的秀才們陸陸續續來到此地,靜候開院。

    不多時,忽然傳來一陣脆耳的鈴聲,只見一輛三架雙扇紅柚馬車從街口駛來,那車身鏤花雕檐,掛着四條鴻運帶,氣派斐然,左右各有兩扇窗子,被厚重的棉錦簾子蓋得嚴嚴實實。

    候考的秀才們竊竊私語起來,有那知曉的,睥睨着馬車道:“張公子又來了!”

    馬車果然在書院門前停下了,許久,從裏面鑽出一位睡眼惺忪的公子。他頭戴凌雲巾,兩側護着一副鴉青鼠毛暖耳,黛藍的窄袖絨衣外套着一件金銀絲線綴繡的棗紅罩甲,腰間束着一根連着象牙鎏金嵌瑪瑙扣板的革帶,腳蹬一雙錦綺織鑲的玄色皁靴。

    張遜大剌剌地從車上跳下來,滿臉不情願地走到書院門口,瞪着候在第一位的秀才。那秀才被瞪得莫名其妙,直到排在身後的人拉了拉他,示意他讓出一個身位來,他才明白,原來那張公子是來插隊的。

    那秀才是從嶺南跋山涉水大幾個月纔到的秣陵,爲今日的小考準備了好些時日,一心要入榆陵書院,今晨天未亮便動身前來候考了。他也不知張遜的來歷,以爲他只是個前來考試的富家公子,便好言道:“我等早早就到此地,公子來得晚,請往後頭走走,一道排隊候考。”

    張遜本就不願來,一聽此言,怒上心頭,啐了一口道:“你是什麼寒酸東西,也配跟我說話?!”

    說着便一把推開秀才,佔了他的位置,嫌棄地拿出帕子來擦手,忿忿地扔在地上,狠踩了幾腳,又用力踢開。

    那秀才毫無防備,猛地遭此一推,站立不穩,跌坐在地。

    目下立馬譁然!

    衆人忙扶他起來,紛紛指責起張遜,卻又懼着他家的威勢,只是動動嘴皮,並不敢上前。

    張遜哪裏會怕他們,雖然文思不足,只能用從勾欄瓦肆中學來的髒詞爛調反覆罵個不停,但他敢於動粗,不知從哪裏尋來一根短棒,胡亂揮舞着,嚇得秀才們遠遠躲開,不過他們嘴上卻絕不示弱。

    眼看開院時辰就要到了,場面卻越發難以控制。

    奇怪的是,榆陵書院內的衆人聽到外頭嘈雜如斯,卻並不着急,彷彿早知會有這麼一出。更奇怪的是,平日裏不會在入院小考時露面的山長徐恭益,在卯正一刻後便來了角門房裏喫茶,坐等開院。

    卯正二刻,院門開啓。

    一見着徐恭益領着院內衆人出來,門外的鬧騰頓時停了下來。

    徐恭益斂容肅道:“在下徐恭益,不才虛領山長之職,授業誨人一向秉持‘謙遜持穩’四字。今日衆位皆爲功名秀才,雖非我榆陵子弟,但確也是在我榆陵之地鬧出如此之事,徐某羞甚!愧甚!身爲榆陵山長,自當閉門整頓,重製小考之規。因此,本月小考暫停。”

    衆人聽得此言,着急一回又憤恨一回。

    急的是自己爲這次入院考準備許久,突然停考,又要等個一月,本就是秣陵人士的秀才們倒還好,那些遠途而來的考生們卻要在此地多耗上一個月,住宿、喫食都是花銷,難免有幾個家境清寒的少不得要苦苦支撐。

    這麼想來,他們又恨那張遜爲何平白無故鬧這一場,既然來了,就該按着先來後到的順序,和大家一樣靜候開考,可他偏要爭個第一位,一個不順意便要打要殺,到頭來惹得大家都沒法考試。當下便有不少人扯着這事論說請理。

    “諸位切莫着急。”徐恭益又道:“本月小考雖然停止,但今日之事卻讓徐某覺得有一理需要明辨一回。”

    衆人斂聲靜聽。

    “方纔徐某在院內聽到張小公子說排在隊伍之首的秀才頗爲‘寒酸’,可依徐某看來,這位秀才服四方巾帽、圓領青袍、玄色皁靴,衣飾守矩尊禮,說話行事亦是有理有章,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倒是張小公子你雖有秀才之名,但服飾、言語、行動皆毫無禮法可言。

    “你頭戴的凌雲巾是仿朝中官員的忠靖冠所制,並無官職卻服暖耳,衣衫、罩甲和皁靴加飾過盛,金銀絲繡之物也不是一個秀才的身份可以穿戴的。你綺羅加身卻處處逾制,罔顧國朝簡素質實的風尚,反而譏笑他人不如你穿着華貴,更在我榆陵書院門前語出粗鄙,動輒打罵,毫無半點國朝才俊的風姿和清骨!

    “諸位!像此等罔顧禮法之人,即使僥倖通過小考,又豈可入院讀書,壞我榆陵風骨?”

    衆人皆點頭稱是。

    那張遜自知理虧,被這一席話說得漲紅了臉,想強辯,但又不敢在徐恭益面前放肆。

    “今日之事,實起於張小公子,卻讓大家遭連坐之罰,徐某深感不安。但若讓此事輕輕放過,那榆陵書院豈不成了背棄禮法之地?徐某不才,願開榆陵之門,主持清議之論,在十日後請諸位與我榆陵子弟就這‘服制與禮法’一題一同論道,可知今日之事實非小事。徐某也將攜衆教習藉此清議,從諸位中選出入院之人。”

    此言一出,衆人心下大喜,沒想到今日被那張遜一鬧竟是因禍得福,還未入院便有了與院內學子一同論辯的機會,雖然自己學識不足,但能聽聽他人所言,也是件值得一做的事。再加之小考雖停,但若能在清議上展示一番,也有入院讀書的機會。於是皆滿口答應,約定十日後再來。

    四下紛紛散去。

    徐恭益回院後便向榆陵子弟宣佈了此事,囑咐衆人好好準備。午後又遣人喚了鍾開儀來堂上小談。

    待二人坐定,徐恭益道:“今日之事,想來你已有所耳聞,清議時論辯服制可有把握?”

    鍾開儀笑道:“山長,清議論辯並非難事,只是學生有一問,不吐不快。”

    徐恭益點點頭,鍾開儀繼續道:“那張遜每三月都來一回,回回穿金戴銀,怎的今日突然鬧得如此之大?既有此鬧劇,山長未免也到得太快。不過主持清議論說此事確實合理,但學生前後聯想一番,卻覺得實在難以用‘巧合’二字概括今日之事。想來山長是早有準備吧?”

    “我便知道這事瞞不過你!”徐恭益笑道:“張遜不願讀書,張士俊卻非要兒子每三月來考一次,此事衆人皆知。但旁人不知的是,張士俊頗信堪輿之道,每逢和他人置地變產,都要祕請擅長堪輿術之人觀地相面,占卜一番。

    “月初前我便專門放出風聲給張家,說是本月小考之後,榆陵書院三年內將不再允許新學子入院。本來三年的光景他們也不是等不起,可是張家一直覬覦的城南的那塊地,經一位高人看過後,說家中須有一人在秣陵城北靠山臨水之地長住,才能拿得下。

    “我知道了!”鍾開儀笑道:“城北乃府衙、軍機重地,即便是張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也買不到一處這樣的房子,只有秣陵書院有此條件。這麼一來,若是本月進不得書院,張家想得那塊地便要等三年之後了。但這塊地爭搶之人衆多,年前再不拿下,年後必然難保,所以張家此番是急了。”

    “正是如此!前幾日,張家那位高人佔了一卦,說張小公子若是能在今日早早來到書院門口,做第一位入院考試之人,必能一舉通過。可惜那張遜來得晚,纔有了這般鬧劇。”

    “張士俊得了此法,必不會讓兒子晚來,定是有人出手相阻了吧?若是我沒有猜錯,那相阻之人與堪輿高人是山長派去的吧?”

    徐恭益微微一笑:“林夫子早年間學過不少堪輿之術,這麼多年未曾使出來,頗爲壓抑。我一和他說此事,請他扮成形聲家,他便滿口答應,還幫着出了不少主意。今日也是他去阻止了一番,才讓整件事天衣無縫。”

    “我竟不知林夫子是堪輿高人!怪道張遜今日發作,原來有這麼一番原委。這樣也好,既解了張家之擾,又明瞭榆陵風骨。清議之日,榆陵子弟必能大放異彩。”

    “你的學識才情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希望榆陵中能夠多出學高品正之人,將來你們同朝爲官,也能相幫相助。”

    “山長放心,榆陵學子中不乏優秀之人,除了小濟、適培和小煊,前月新到的樓萬承才思亦高,想必此番清議也會名高才顯。”

    “此人我也有所耳聞,且看他此次如何,若是真才子、高品格,將來也是我榆陵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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