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潛伏在末清 >第165章 無盡留戀
    縣衙正堂,知縣端坐在公案後,四個皁隸兩廂站立。

    知縣掃視着下面一站一跪的兩個人,開口向站着的孫成林問話,聲音低緩而威嚴:“你是孫成林?”

    “回大人的話,是我。”孫成林拱手道。

    “原告孫忠富(孫二本名)向本縣遞了狀子,告你欠他二十兩銀子,卻抵賴不還,可有此事?”

    “回大人的話,”孫成林道:“學生欠孫忠富銀子之事屬實,卻沒有抵賴之意。”

    “既沒有抵賴之意,爲何不還?”

    “因學生一心讀書,不事生業,家裏人口又多,故而入不敷出,眼下確是無力償還。”

    “嗬,你這說辭倒也新鮮,你借原告銀兩一事屬實,且已過了歸還的約期,既說沒有抵賴之意,又說眼下無力償還,豈不是自相矛盾?叫本縣如何能信你?”

    見孫成林無話,他接着說道:“按朝廷制度,舉人每年都有一份祿米的,你何以將日子過得如此艱難?”

    他不說還好些,聽了他的話,更勾起了孫成林的滿腹委屈,因沒好聲氣的道:“說到祿米,學生也是大惑不解呢。”

    “打從去年開始,按朝廷制度恩賞給舉人的祿米減半發放,卻沒有任何說法。不知道是朝廷下令減了舉人的祿米,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孫成林之所以敢在知縣面前發這番牢騷,也是有原因的。

    在幾年以前,任哪個知縣對縣裏地面兒上的舉人都是客客氣氣的。不止是因爲他們身上的功名,更是因爲正途的官員都是從這些舉人中出來的。

    保不齊哪個舉人一科高中,不要說進士及第,就是考個二甲進士出身,日後也很容易升發的,到時想尋一個七品知縣的晦氣,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這些舉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可那已經是從前的事了,如今停了會試,連三科未中的舉人吏部都不再記名備案了,就是說這些舉人再沒了出頭之日。

    這知縣聽孫成林的話裏,竟有責怪縣裏沒有足額發放祿米的意思,瞧着他那倒驢不倒架的窮酸樣,心中不禁一陣厭煩。

    他語氣不善的說道:“哪裏有什麼隱情?聽你話中的意思,你欠了銀子無力償還,倒是因爲縣裏少了你的祿米了?”

    “舉人每年的祿米雖是朝廷的恩賞,卻要由縣裏籌措。這兩年朝廷嚴令每個縣裏都設新學學堂,學生們供喫供住,筆墨紙硯,哪樣不要花錢?”

    “朝廷撥下來的錢不敷用度,就要縣裏貼補,縣裏也沒有金山銀山,只能酌情從各處開支中節省出來。”

    “府裏的幾個縣都是這麼做的,本縣又沒有貪墨一文,怎的偏生就落了不是?你既有功名在身,定然也是飽讀詩書的,怎就說出如此不知進退的話來?”

    自打中了舉人以來,孫成林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呵斥,沒想到這些勢利官兒變臉如此之快。

    他話中有話的回敬道:“大人說這話,學生是深有所感,若不是朝廷有了新學,舉人們升發的希望渺茫,我學生何至於落到此等境地?還勞煩大人來諄諄教誨。”

    “放肆!”知縣聽了孫成林的譏諷,頓時心頭火起,他氣急敗壞的將驚堂木“啪”的一拍,喝斥道:“虧你還是個孝廉,欠了銀錢不還,竟還振振有辭,大言不漸,真是辱沒了讀書人的斯文!”

    “本縣溫語相勸,你竟上頭上臉,言語裏夾槍帶棒!設新學停科舉是皇上的旨意,朝廷的政令,你縱有千般委屈,又與本縣何干?不要以爲你有功名在身,官府就奈何不了你。”

    “閒話少說,限你三日內歸還所欠原告一應本息,若超期不還,本縣呈文學部分司,革了你的功名,到時看你還敢在這堂上挺着胸脯說話!”

    “看在都是讀書人的份上,再提醒你一回,若仍是一意孤行,等到將你枷號起來時,休怪本縣不留情面!”

    “啪!”驚堂木又是重重的一拍:“退堂!”

    待到孫成林失魂落魄的踱到家中時,趙氏正焦急的等着他,聽他說完了堂上的經過,趙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三天……三天裏我們上哪去湊二十兩銀子?”

    孫成林沒出聲,過了半晌,他緩緩的從懷裏掏出身上僅有的十幾文錢,柔聲對妻子道:“莫發愁,總歸有法子的,拿着這些錢去買些喫食,讓娃們喫頓飽飯。”

    夜深了,慘白的月光透光窗櫺照進破屋裏,深秋的疾風颳起沙土,吹在窗紙上“簌簌”作響。

    土炕上,趙氏和三個孩子都睡沉了,輕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藉着朦朧的月色,孫成林的目光從近到遠,又由遠及近,將三個孩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停在身邊的愛妻那秀麗的臉龐上。

    凝視了很久,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他不由得伸出手來,想在那俏臉上撫摸一下,手卻停在了半空中……

    淚水無聲的滑落,他拭了淚,又用力揉了揉眼,想再清晰的看一眼心愛的妻子。

    又看了片刻,才輕輕的幫妻子掖了掖被角,然後極緩慢的起身下了土炕,穿上鞋,躡手躡腳的走出來。

    推開房門,一陣冷風吹得他渾身一凜。

    輕輕的關上門,今晚的月亮又圓又亮,照得小院裏的一切都依稀可見。

    他拿起牆上掛着的一捆麻繩,走向院外,出了院子,又迴轉身來,無盡留戀的最後看了一眼自已的小家,然後跌跌撞撞的向村頭走去。

    他無論怎樣也湊不上那二十兩銀子,也無法面對自已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功名被革除,更不能接受自已被枷號起來,在縣衙門前示衆。

    知縣的話壓垮了他本已難堪重負的心理,思來想去,最終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他選擇了以死來解脫。

    走到村頭的老槐樹下,風颳得更緊了,吹得樹上的枝葉左搖右擺,恰似羣魔亂舞,發出陣陣淒厲的怪叫,甚是可怖!

    孫成林擡頭望了一眼圓圓的月亮,同在明月下,命殊天地間,這月亮,這塵世,再與他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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