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瞳被他這態度噎得喉嚨裏一哽一哽的,她原本是一個當兵的,本就不是個擅長吵嘴架,打口水仗的人,現在扎西桑吉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徹底把她弄愣了。
她滿心的失望,憤怒,甚至還有幾分苦澀,原本她還期待着這人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是有一些道理的解釋讓她能夠來說服自己。
可現下眼前這個男人卻連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個藉口都懶得對自己編。
她閉了閉眼睛,給自己緩一口氣的餘地,然後睜開眼又問道:“今日我查看這個月的賬冊,發現寨中所有農奴的用度被縮減了三分之二,這件事是你做的嗎?”
“是又如何?”扎西桑吉倒是坦率的緊,馬上承認了這件事,一點沒有要掩蓋的意思。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張瞳感到自己太陽穴已經開始突突的跳了,她上前一步到了扎西桑吉的桌案前,強忍着把他面前堆放的那些書全部掀翻的衝動質問。
“寨中現在需要擴充軍備,屯兵秣馬,這些需要節約開支,之前塔木打了敗仗,這你也知道。”
“打仗死傷的那些兵丁需要新的人來補充,這些都是龐大的開銷,現下只能從農奴的支出來節流。”扎西桑吉說的理直氣壯。
“是,我知道你想爲阿爸報仇心切,阿爸的死也確實是拉魯次仁導致,可我之前已三番五次勸阻過阿爸,讓他不要去因爲農奴解放的事情去和拉魯家火拼。”
“拉魯次仁並沒有與我們爲敵的意思,阿爸的死也是拉魯次仁正當防衛導致的誤殺。”張瞳終於說出了憋在心裏一直想說卻沒說的話。
“你說什麼?誤殺?”扎西桑吉嘴角抽搐了兩下,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看着張瞳。
“我父親的死就是拜他所賜!何談誤殺!”扎西桑吉原本還淡定自若,聽到張瞳說這話,他額角的青筋都鼓起來了,眼鏡和身體都透着對面前這個女人的厭惡來。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爲這些該死的農奴,要不是拉魯次仁非要搞什麼制度解放,非要毀了藏地這麼多年的傳統和規矩,我阿爸何至於此。”
“就爲了這些卑賤的奴隸,竟然要賠上我父的性命,要我說他們就都該下地獄,統統爲我父親一同陪葬。”
他說這話時眉宇間滿滿都是對那些奴隸的厭惡和鄙夷,彷彿在談論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樣緊鎖着眉頭。
“你還指望着寨裏給足了他們銀錢,供着他們好喫好喝,做夢!要我說留着他們一口氣現下都已經是我扎西家的仁慈了。”
扎西桑吉的雙眼已經開始發紅,他言辭激動,語氣聲調慷慨激昂,這是這些天他和張瞳說話說的最多的一次了。
是的,他爲了他父親的死感到憤怒,他的內心一刻也沒有平靜過,張瞳沒想到他現如今對農奴的成見比自己多料到的還要深上許多。
“你是人,你有父親,難道他們就不是人?就沒有父母兄妹了嗎?他們的父母死了,孩子就不難過了嗎?”
“既然都是人,爲什麼一定要有尊卑貴賤,爲什麼非要分出三六九等?”
“桑吉,你難道都忘了嗎,忘了我們一起去走訪的那些莊園,看到的那些活的連牲畜都不如的農奴,那些世世代代身處於水深火熱的人,不是因爲他們懶他們不努力,而是從出生起他們就被打上了奴隸的烙印。”
“這對他們不公平。”
“而你,因爲你父親的死,遷怒阿珠,更不公平。”張瞳說的的眼睛有些泛酸,原本見慣了生死和殘肢斷臂的她以爲自己早都已經對這些免疫了,可是這些奴隸主對待農奴的方法實在是慘絕人寰。
她心裏面有些憤慨,不僅是這麼長時間對於農奴遭遇的,還有一部分是因爲這些天扎西桑吉失憶以後的冷暴力。
可她說得這些事情,對於眼前這個男人,似乎只是在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與他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不公平?你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公平,我生來就是貴族土司的兒子,他們生下來就是卑賤如泥的奴隸,這就是我們的區別。”扎西桑吉的眼睛裏像漆黑的潭水,讓別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他的臉色晦暗不明。
他什麼時候竟變得這樣涼薄了?
究竟是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還是失憶導致的性情大變,或者說原本的他和那個單純不諳世事的小傻子就是兩個人。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張瞳的嗓音裏帶着幾分不可置信和難受。
扎西桑吉古怪的看着她,似乎並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
“你是說和那個傻子比?”他的嘴角帶着一絲嘲諷的弧度,他從書案上那堆書中站了起來,走到了張瞳的面前,他們現在的距離幾乎只剩下一拳的遠近。
說完他還帶着些粗暴的挑起張瞳的下巴,逼迫她昂頭看着自己。
“你就那麼喜歡那個傻子?嗯?”他這話略微帶着幾分戲弄的口吻。
“……”
“你沒資格看不起他,他比你更像個人。”張瞳一把打掉他的手,沒有絲毫客氣或者是想要慣着他的意思。
扎西桑吉聽到這話,幾乎當下有些惱羞成怒了。
“你覺得我還不如那個傻子?!”他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化出實體,燒到張瞳的身上來。
他暴躁的一個反手打碎了張瞳旁邊古董架子上的景泰藍花瓶,那瓷器啪的掉落在地上,分崩碎裂的聲音在這無聲寂靜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嚇人。
可她並不懼怕他的怒氣,而是直直的和那張憤怒的臉對視着,緊接着說了句噎死人不償命的狠話。
“是,你不僅哪裏都不如他,還差的不止一星半點。”
“滾!”果然這句話像是踩到了扎西桑吉的尾巴似的,戳到了他的痛點,讓他暴躁的對着張瞳大吼。
她看了他一眼,也並沒有繼續和他再吵下去,而是轉身出門扭頭就走了,只留下扎西桑吉自己在原地喘着粗氣生氣。
張瞳以前並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幼稚的舉動,但她就是覺得她忍不了他說小傻子的壞話,哪怕說他有一丁點傻也不行,看着他被自己氣成這樣,她心裏面甚至還感到有幾分爽快。
他們兩個人現在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多說無益。
張瞳出了扎西桑吉的書房,命人將阿珠擡到自己的偏房去治傷,外邊的下人顯然都聽見少爺書房裏面剛剛傳來的一陣乒乒乓乓聲,很明顯是在和少夫人吵架。
嚇得他們全都大氣不敢出,努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少爺和少夫人的怒火遷怒到他們身上,波及到自己。
張瞳將人要走的時候,下人們不敢拒絕,連忙將阿珠擡着送到少夫人的偏房裏,那家丁看着敢和少爺對嗆還能完好無損的少夫人,覺得自己哪個都得罪不起。
只是張瞳沒有看到的是,原本應該在書房裏的扎西桑吉,半個身子側站在門檻邊,神色不明的看着她的後腦勺,讓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可終歸也沒阻止張瞳帶走了阿珠。
張瞳之前想去管扎西桑吉要回來給農奴的那筆錢自然是沒有成功,既然他不肯給錢,那她就用自己的錢填!
她將自己帶來的嫁妝還有之前結婚時扎西家給的聘禮一併清算了一番,到底還算她那個便宜爹要點臉面,把這部分錢留給她沒有要走。
數了數竟然是一筆數額龐大的財產,如果她願意拿着這筆錢偷偷跑路,那麼這些錢也足夠她蓋上一個自己的莊園,當個喫喝不愁的富婆了。
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張瞳將自己的體己錢給了負責流水的管家,告誡他一定不要告訴扎西桑吉,自己填平了農奴們用度本來缺少的那三分之二。
管家雖然應該本應聽命於大少爺,但自從少夫人嫁進來以後的種種舉措都讓他感到尊敬信服,他也明白,少夫人這麼做都是體恤農奴和下人們的不容易。
於是他也就揣着明白裝糊塗,假裝自己並不知道少夫人拿自己的錢去填平了賬冊,至於扎西桑吉,他恢復記憶以來雖然一直說一不二慣了,但也忙的腳打後腦勺,忙着擴充軍備人數和囤積武器,並沒有什麼心思和時間來檢查寨裏這堆積如山的賬冊來。
於是張瞳這一招瞞天過海竟然十分順利,寨子下面的農奴們還是一如既往的喫好喝好,並沒有因爲此事被剋扣口糧,日子也依舊過得比起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