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陰寒陣陣，四面燃着長明燈，對面一丈，有位妙齡女子正秋波傳送。
正要禮尚往來，嘴角剛翹起分毫，紛繁記憶卻如江海擠入夜壺，腦袋刀攪般劇痛起來。
銅鈴聲止住，他懂了。
自己本是溫榻雙肩枕二喬，哪知啥也沒幹門開了，治安叔叔舉着證件剛要說點啥，韓江驚起，指着自己的紅色裏褲，說道：“我穿了啊。”
真·穿了。
眼下他正在九州國，朝天城，煉妖司中。
時間天恩三十六年，國主修仙不問國政，百姓多疾苦，江山少太平。
妖族境外崛起，修士江湖縱橫，妖迷戀人族煙火繁華，人貪圖妖族精氣物寶。
你愛我的才華，我要你的身子，大家各有追求，都很上進。
近些年人與妖兩族有不少邊境摩擦，至於大規模領兵長驅直入，還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此時端坐煉妖司丙字號畫妖房內，正要給對面妖物畫個像。
職業，畫妖師。
所謂畫妖師，是這世間最低微的修士一種。
煉妖司共設十個畫房，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六十名畫妖師，每房六人，各個屋子佈下伏妖陣，一來可讓精魄入畫，二來免得妖邪逃匿傷人。
房號不分高低，畫什麼樣的妖，全憑看守修士分配。
抓來的妖邪必須畫像，畫妖是將妖的精魄封入畫中。
接着煉妖司將處死後的妖物心血取出一滴，融進畫像，送去聖人堂，爲何如此，就不是韓江這種低微人物能知曉的。
煉妖司通常會選擇街頭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有人爲了生存把孩子賣來換錢。
選中的孩童，剛能捉筆時候就開始習畫練法，過了十六成人禮，哪裏有空缺就安排到哪裏去。
任職期限十年，期滿後，可得黃金三錠，二進宅院一套，配個妻。
聽着還不錯，實際上兇險萬分，給妖邪畫像，煞氣過重，每畫一次都會折損壽命，所以，畫妖師必須選擇天生命格飽滿，長壽之人。
加上很多妖邪強大狡猾，偶爾會出現畫妖房內咬殺畫妖師的事件。
能在這裏活着幹滿十年的畫妖師，十去八九。
韓江便是被撿來的孤兒，自幼如同機器，按照司裏規矩學習技法，三年前有畫師暴斃，他接手上任，開始這份短壽的職業生涯。
收入微薄，同行間的計較算計是常態。
原本有規定，按序領活，但人心詭祕，有的私下給看守修士塞銀子，就能得到些煞氣少的妖邪。
韓江便是不醒目的那種人，從沒給人塞過銀子，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子青樓都不捨得上，哪有閒錢給孫子。
畫妖師窮，因爲朝廷本來就沒把他們當回事。
私下裏，也是分幫結夥，背地裏嚼舌頭是樂趣之一，互相也沒幾個真正交心人，都是短命鬼，今天一起談笑，明天就是陰陽兩路人。
這活不算累，流程也不復雜。
看守修士陪着進入屋子，畫妖師觀摩妖邪片刻，搖動身旁懸掛銅鈴，是爲清淨鈴，閒雜人等離開。
接着鋪展白紙，研墨，提筆後屋內有術法開啓，妖邪現身，開畫。
落筆完活，再搖動銅鈴鐺，看守修士進門取畫，安排後續斬殺事宜。
八字相同，名字一樣。
對面妙齡少女還在努力魅惑，等着滿臉懵查查的男人上鉤，博得逃出生天的可能。
男人面目逐漸變得冷峻，全無笑意。
他看了一眼對面妙齡女子，鵝黃紗裙玲瓏身，眸子含着三秋月，嘴角微翹，舌尖遊走脣齒間，一顆美人痣點在鼻翼左側。
她雙手鎖着粗長鎖鏈，上面雷絲時隱時現。
“官人，你看我可美。”妙齡少女拋着媚眼說道。
韓江盯着少女看了一會兒，皺起眉頭，那顆美人痣有點彆扭。
研墨。
他端正坐在椅子上，熟練研墨，跟平日在家中寫字一樣，一手扶袖子，一手捏着墨錠畫圈。
“裝什麼正人君子，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妙齡少女挺起胸膛，身子搖擺幾下，嬌滴滴說道：“只要鎖鏈打開，我就是你的。”
少女眼中游盪出兩絲精光，飄向對面研墨男子。
被她魅惑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沒哪個扛得住。
妖法即將到達之際，韓江身前一道金光屏障驟然閃動，隔斷妖法觸碰畫師，兩絲妖氣同時消散，好似雪球打在門板上。
韓江沒擡頭，淡然將墨錠放在墨牀上。
提筆。
鎖鏈如若化成閃電，藍色光芒耀眼，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屋子裏響起，陰寒更甚。
四盞長明燈火焰搖曳不止，卻不曾熄滅。
女子身上黑煙快速環繞，嬌嫩臉蛋變得扭曲，僅七八個呼吸後，妙齡少女已然不在。
出現在前面的，是一隻尖嘴獠牙的黃毛狐狸，掛在鏈子上渾身抽搐，皮毛焦爛一片，幾道新鮮口子正流着血。
最顯眼的是，鼻翼左側一個大膿包正在流膿。
這場面算不得什麼，三年的畫妖生涯，雖說不長，總歸也算個熟手，各種類型的妖，各種臨死前的算計求饒，裝死賣慘，花樣多得讓人看乏了。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狐妖雖已現行，仍在口吐人言，只是聲音細弱遊絲。
韓江筆染墨汁，揮毫向白紙。
心隨筆轉，提按順折，或曲或直，墨線所過之處，明暗間很快勾勒出一隻狐狸的輪廓。
隨着每一次擡筆，狐妖身上都有一縷黑色煙塵飄入畫中。
那是妖物精魄被伏妖陣抽取出來，逐漸封印在畫上。
半個時辰，畫完了。
狐妖少了精魄，頹廢在地上哼唧。
正要將毛筆放歸筆架，韓江的手停滯住了。
擡頭看向狐妖，那鼻翼左側的膿包實在礙眼，想了半晌，又將筆尖沾了點墨汁。
在畫像中狐妖鼻翼右側，也畫了個膿包。
舒坦了。
落筆。
隨着筆歸筆架，畫像陡然明亮，原本的水墨顏色瞬間色彩鮮明，如若實物。
大事告成。
正要搖響清淨鈴，讓看守修士進屋處理後事。
眼前突然呈現蒸騰雲霧，
繼而云霧快速消散，下面屍山血海中，一本線裝藍皮古卷涌現。
封皮上寫着三個工整小篆：
百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