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釜底魚 >第四章 盧府
    隨着二更梆子敲擊聲越來越近,夏侯安也漸漸起了倦意,他們已不知在院中走了多少圈了。

    夏侯先生走得汗涔涔的,由婢女扶着去淨室洗漱,夏侯安則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屋內燈燭燒了一小截,蠟油燒化了流下又凝固,留下長長短短的棱角形成有節奏的紋路。燭火燒得空氣熱意翻涌,夏侯安本來在晚風中被吹散了汗意,進了屋便出了一層薄汗。

    夏侯安能感受到,額頭上的汗一點點匯聚成股順着臉頰脖頸流下,有的浸溼了衣領與肌膚粘在一起,有的流進衣服裏去,最終還是被胸前的裹布給吸了去。

    她覺得被汗水流淌過的地方,像被羽毛拂過一般酥酥癢癢的,但還是忍住了不去擦拭。而裹緊了的地方則是悶悶不透氣的,汗水被禁錮在裏頭透不出去,活生生像個蒸籠。

    夏侯安將月白色外袍脫去,露出內裏素白的中衣,是與頭臉完全不一樣的乾爽,可惜被一層層給隔開了。

    吹滅了燈,夏侯安藉着窗外透進來的光,移步到牀邊坐下,能聽見淨房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雖然眼睛已經酸澀疲憊了,但夏侯安的睡意已經被熱意沖淡了,她只好先倚着牆閉眼坐會兒,等沒那麼熱了再躺下去睡。

    不多時,水聲也停了,夏侯先生大約也要睡了,這院子沒了人聲,徹底靜了下來。只是非人的聲響卻越發賣力:蟲鳴蛙叫交響不歇,風聲悠長水聲嘀嗒。近在咫尺的還有蚊蟲振翅聲,嗡嗡嗡吵得人心煩意亂,往日都沒這般鬧騰,今天卻直往耳裏灌。

    嘈雜裹挾着燥熱,讓夏侯安更加難受。她想要忽略這些感受去想其他的事情,去回憶方纔的對話,思考接下來的打算,但思緒混亂無法控制,各種人事往腦袋裏鑽。

    夏侯安想起了鬱鬱寡歡的生母,勞累重病的奶孃,分別許久的同伴,還有許多萍水相逢的人——

    “爲什麼你不是個男孩兒?你是個男孩兒,我後半輩子就能有依靠了。”

    “兩個女孩子跑了?一個三歲一個還沒週歲?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沒注意到,放把火燒了就行。兩個小屁孩,還是女孩子,活下來也不頂用。快走,再不走要被人留心到了。”

    “當初啊,你們實在不該找上我來,現在我都快死了,你們也做不了什麼。走吧,快走吧,我這裏什麼也沒了。”

    “這麼小?不要不要!這年頭女娃娃的多的是,誰家稀罕用這麼小的丫頭。”

    似乎,從沒有人肯定過她。不管是對她好的還是不要她的,都在控訴,她無用得叫人厭惡。

    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討不了母親喜歡,治不好奶孃的病,打不過欺負妹妹的壞蛋,找不到再活下去的辦法。

    於是她努力變強,學了很多東西,能夠很好地活下去。她以爲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的實力。

    可是,她後知後覺才明白,不管她做了多少有用的事,也不過是徒勞。每一個人都默認地去迎合其他人,固執地認爲女子無用,便也要全盤否定了她的好。

    想要推翻所有人,該有多難啊,她明白自己做不到。

    其他女子是否也與自己一樣,被人輕視,受人壓迫,遭遇種種不幸,她們也定然是想要反抗的吧。

    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試圖去尋求女子們的支持,教她們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鼓勵她們擺脫現在這令人窒息的處境。

    只是,她好像搞砸了,勇敢的控訴卻換來了更嚴厲的打壓——

    “她們怎麼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竟然妄想騎到我們頭上去。聖人說的果然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喲喲,瞧瞧她,和離婦不關在家裏,還出門丟人顯眼,肯定是個不守婦道的。還什麼書香世家,沒想到教出這麼個女兒來,可別帶壞我家閨女。”

    “聽說沒,王家那個女兒不是有幸被選中去侍奉大人們嗎,結果她與個男子私相授受,想跟那男子私奔。哎喲喂,現在王家揚言要把那孽女沉塘呢。你要不要隨我去瞧瞧?”

    “那個爲自己丈夫撫卹銀告官的寡婦,據說最後還是跟了李公子做妾,你說她這是鬧哪一齣啊。還以爲是個什麼硬骨頭,竟然敢說官老爺的不是,鬧得我們也不安生。李公子家金山銀山,早答應了還用得着爲了這麼點銀子得罪了好些大人?”

    “嘿,還想逃跑?告訴你們,若敢逃了就是她這下場,把你們扔下去餵魚。”

    她們的反抗,是不守婦道,是不識好歹,是死路一條。而她的多管閒事,把她們推進了這火坑。這些女子們都很恨她吧。

    她似乎真的得不到別人的支持,再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她害怕被否定,爲了得到別人的肯定,她才鼓起勇氣做了這麼多嘗試。可惜,一次次期待都被擊碎了,真的真的,很難繼續堅持自己了。

    她是不是該乖乖認命呢?

    ......

    夏侯安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皎潔月光灑了進來,桌面地面泛着淡淡柔光。深呼吸幾次,她將思緒拉回到現在,嗡嗡蟲鳴聲再次迴盪在腦海中,不像之前那麼討人厭煩了。

    夏侯安慢慢躺倒在牀上,盡力舒展四肢,使軀幹放鬆下來,只是裹布還是繃得緊緊的,硌得人難受。

    方纔,迷迷糊糊地,竟然好似又回到以前了。以前的害怕掙扎都是那麼真實,可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從沒有真正放棄過。

    總有人在迴應她的期待——

    “你若遇到什麼難事,還是可以依靠我這個外祖父的。”

    “哥哥當然是最厲害的。”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希望你也相信我。我們,本就應該相互幫助,不是嗎?”

    “我認輸了,不需要爲什麼。你贏了我,我輸給了你。你值得,我願意。”

    “不,他們不是我父母了,你救了我,我就要跟着你。”

    她身邊明明還有他們,儘管那麼多人否定她,但至少,這些人是與她站在一起的,她的堅持一直都是有意義的,她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儘管,矛盾當然是不可避免的,他們偶爾會質疑她的決定,但至少他們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對吧?

    他們會一直堅定地支持她的吧。

    ......

    盧府正屋還亮着燈,只見抄手遊廊上一個婢女提着燈往這邊走來,身後跟了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燈燭搖曳,男子的步伐卻穩健有力。

    門邊侍立的婢女瞧見了兩人,忙屈身施禮:“大老爺。”

    盧老太爺正站在隔間書桌邊提筆落墨,動作流暢,聞言頭也不擡手上不停:“文開來了?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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