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桃李燦春風 >第五十二章 苦工
    柳仲生枯坐在書房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那天精心準備的一通話自以爲有理有據,軟硬兼施,誰知道李春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尤其說到馮家“機會更好”時李春還擡起頭直視着自己,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齷齪小心思好像一下嘩啦啦的全跌落於光天化日之下。

    李春那明明白白輕視、甚至是嘲笑的眼光差點沒讓柳仲生當場喊出來——你以爲馮嬌嬌配不上你嗎?馮有財說會把馮家一半給馮嬌嬌!

    這少年真是太討厭了,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眼光呢,一句話都不說竟然能把他挑釁成這樣。

    柳仲生大聲擤了擤鼻子,唉,做爹孃的一顆心有誰知道呢。有人牽了牽自己衣袖,低頭一看是小女兒,“爹爹別難過了,姐姐不會怪你的,爹爹總是爹爹呀。”

    柳仲生心中一暖,大的白養了,還好有個貼心的小的。他牽起柳葉:“爹帶你去陳瞎子餛飩攤上喫餛飩去。”

    柳仲生看着小女兒吹着勺子裏的餛飩,樣子天真可愛,不禁高興又心酸,這般天真能保留多久呢?轉眼她也會長大、會有自己的主意,說不定也會忤逆。

    自從廟會分別後,李春人已經在州府,就去了珍寶閣打聽白七爺的消息。打擊到他的並不是柳仲生的拳打腳踢,叫他心裏冰涼的是那一聲野種,小桃的爹這樣叫自己這意味着什麼。

    他已經無法再忍受自己的命運讓別人來決定,心情高興時給他一點希望,翻臉時把他踩在泥裏。

    白七爺倒是個信人,的確留了口信,珍寶閣的人聽說他叫李春就沒因爲他那古怪的短髮、鄉土的穿着把他攔在門外,還客客氣氣給了他一杯茶,答應幫他捎個信去南泉,但也就如此了。

    李春就想留在州府隨便找點零工做,一邊等回信,如果等不到回信等春天水道一開他再想辦法自己去南泉就是,就算白七爺不認自己了南泉一定還有其他機會。

    這一走,就會離花石鎮很遠很遠了,走之前他想送小桃一點好的東西。

    可他根本就找不到正經活計。李春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沒有戶籍的,李大隻把他養貓養狗一樣養在漁船上,並沒給他落上戶籍,實際上他現在是個流民。

    他跑到了貨碼頭想重操舊業,這裏不需要戶籍,甚至不需要知道你姓甚名誰,只要你能做活。可是冬天個個貨棧都是人多活少。最後他就做了件糊塗事,去給人頂徭役。

    冬天正是修河工的時節,趁着枯水挖河泥,浚通河道,維修堤壩,多得是事情做。青湖府下個個鄉村都安逸,哪裏有人願意喫這個苦,許多人寧願出錢僱人幹這苦差事。而李春有那麼高,說自己已經十八歲竟然也沒人懷疑。

    縱然李春比之同齡人算很能喫苦的,挖河泥這種苦工的強度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縱然之前他在碼頭抗過貨但冬天的河水刺骨,一擔沉甸甸的淤泥重量不下百餘斤,腳底又滑,第一下他就摔到了,半個人都糊了一層腥臭的淤泥。

    第一天挨下來後他一點也不誇張的覺得筋骨散了架,累得直接癱倒在工棚裏,喫東西的力氣都沒有,更沒力氣清洗。而常年淤泥的河底爛泥是有毒的,如果不及時洗乾淨腿腳容易得無名腫毒,流膿爛瘡,然而他疲倦已極,只想睡覺,朦朧裏有人給他擦洗,還有人在說着什麼。

    凌晨就被趕到工地,淤泥裏滿是冰渣子,冷,餓,累,但就是當着人的面倒下去也引不起驚奇,更沒人憐憫。

    “唉,老漢我是沒辦法了,兒子死了,只有個小孫孫,幫張大戶頂了徭役。小哥你怎麼來幹這個,是沒爹沒孃的吧,要不然怎麼會任你這樣糟踐身子骨,看你骨架子沒長全咧。”一個老頭一邊嘮叨着一邊用油抹了他兩邊腫脹的肩膀、還借了個煮熟的雞蛋來回滾他的傷口,傷口嫩肉被燙得紅豔豔,一大片地方顏色發烏。

    李春那哪裏是呻吟,分明是慘嚎,汗水如洗一般流淌過少年精瘦結實的背脊。他怎麼知道這種活不是正常人做的,倒是看到隊伍裏有好些和他一樣短髮的人,個個面目兇惡,然而那是囚犯。

    難怪那個小白臉罵自己囚奴什麼的,這讀了書的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不會來做這種事。如果被小桃的爹看到自己和一羣粗漢、囚徒一起徭役一定嚇死了,會讓我和小桃離得十萬八千里。李春趴在牀板上昏昏沉沉想着。

    他沒累死,只是脫了一層皮而已,這樣混賬的事他得到錢少得不是可憐,是可笑。他知道自己給騙了,不聲不響找過去,帶着一塊磚頭。他沒佔到便宜,對方也夠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泥裏還有殘冰,春雷沉悶的響起,不管怎樣春天又來到了人間,李春擡起頭看着柳枝上吐出米粒大的嫩綠色,春天來了。

    帶着一身的傷回去找他的小姑娘,看到她烏黑的辮子、雪白的臉兒就覺得所有的苦都值得。他摸着懷裏的梳子,大紅色和牡丹花和她真相稱,他的小姑娘越來越漂亮了。

    “小桃你可算醒了,我都以爲你要變成傻子了,趙家的傻兒子就是燒了幾天腦子燒壞了。”誰說個不停。柳桃眨眨酸澀的眼睛,看清嘰嘰喳喳的是馮嬌嬌。

    馮嬌嬌雙手一拍,雙手三四個細細的金圈子丁零當啷響:“看看我、看看我,你不是真傻了吧,我是誰你認得嗎?”

    “馮嬌嬌、你又長胖了”柳桃撐着想起來,忍不住哎喲一聲,高燒過後一身骨頭肌肉都痠痛無比。

    “你沒傻啊”馮嬌嬌高興的道“要喝水嗎?”

    柳桃一口氣喝了兩碗水纔夠了,聽着馮嬌嬌不停的在問:“你怎麼突然病了?你娘說是芳兒家辦白事你被衝撞了,唉,你也真是倒黴,喂,被衝撞是怎麼樣一回事?你怕不怕?”

    馮嬌嬌得不到好友的迴應只得悻悻住了嘴。想起什麼馮嬌嬌又壓低了聲音、帶着一點神祕、一點羨慕的說:“對了,你的新梳子呢,拿來我給看看。他之前問過我什麼地方的梳子好,是桂子坊的呢。哇、小春哥爲了討你喜歡可真捨得,我大哥說他差點沒死在河工上。”

    馮嬌嬌知道李春的情況是因爲她大哥馮金山奉老爹命令準備在州府開個鋪子,從冬天開始就一直住在州府,他看見了做河工的李春大喫一驚。說實話那個被李春打了一頓的傢伙氣不過、準備去告官,舉報此地有一個流民,還是馮金山給連勸帶嚇順帶給了點錢擺平的。

    柳仲生從鄉下回來後有一天馮有財找他喝酒,問他和李春有什麼深仇大恨,就算不肯讓他做女婿可也沒必要把人逼到這種樣子,他纔多大呀。

    馮嬌嬌巴拉巴拉說着,突然她被柳桃抱住,大驚失色之下聽見柳桃哽咽:“嬌嬌,我好難受,好難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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