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培福裏1931 >第一章 初心
    “世界上有兩種黃昏,一種是別處的黃昏,一種是上海灘的黃昏。”

    小皮匠十八九歲年紀,瘦得像宋畫裏的傀儡骷髏,唯有一雙眼炯炯有神,好似南梁張僧繇作畫時先點了眼睛,怕繪了龍身破壁飛走,所以換個人身湊合。此時此刻,他坐在蘭心大戲院門前等生意,看着華燈初上,忽然便想起上頭那句話來。

    講這話的是個尖頭曼1,穿長衫,踩洋皮鞋,因微醺而眼神惺忪,講話帶着有韻味的甩腔。小皮匠鞋擦得老好,也喜歡與客人攀談——一來擦鞋委實無聊;二來若講起人生故事,他常能掰出幾分道理,客人覺得投機,往往會多撇下幾個銅板,幹一份活計,掙幾份收成。天長日久,小皮匠便練出一套話術,但見路上有悵惘失意的人,總能想法子拉過來擦擦鞋子,然後挖一段人生坎坷的評彈出來。

    可偏偏那次醉酒的尖頭曼沒心思與皮匠對話,他盯着街上行經的美女,嘴裏吐着合轍的詩情,還沒等擦完第二隻鞋,便匆匆拋下個銅角子,嘻嘻笑着,揚長而去。

    尖頭曼沒留下故事,卻留下一句醉話。小皮匠回味良久,竟覺得誠然是哉,世界上確只兩種黃昏,一種是別處的黃昏,一種是上海灘的黃昏。黃昏的上海也是頂好做生意的地方,車如流水馬如龍,滿街流淌的盡是故事。

    這是民國二十二年的夏天,廣播裏女音甜美,宣告四海昇平,牆角卻貼着將軍泣血手書“還我河山”的募捐海報。小皮匠選在褪色海報下支起攤子。這裏緊挨蘭心大戲院,既是交通要衝,又不影響市容,是老好的黃金位置——想做生意,頭一樁事便要腦子靈光,選對地方,便能事半功倍。

    太陽墜去蘇州河的水灣裏,氖燈亮在大劇院的門楣上。電車噹噹響着從街上經過,一羣賣報孩子攆在後頭。車甫一停穩,紅脣皓齒的小姐妹、腔調十足的司遞克2、油頭粉面的白相人3紛紛攙着車扶手,躍到水門汀路上。報童們像嗅到蜜的螞蟻,一團團擠上去,揮動報紙,跳踉三尺高,朝他們盡力吆喝——

    “號外號外!馮煥章通電全國,辭去抗日同盟軍司令一職!”

    “號外號外!阮玲玉離婚案再起波瀾!張達民意欲提告到底!”

    “號外號外!蜜絲佛陀4設計師來滬!於先施環球百貨爲顧客現場化妝!”

    小皮匠頂厭煩這羣報童,他們赤腳聒噪,只會阻擋營生,好在幾輛奧斯汀轎車鳴着喇叭,衝散人羣,停在大戲院門口,司機一路小跑繞過去,拉開後排車門,幾位太太小姐穿着荷葉袖旗袍,踩着高跟鞋邁下車。她們身上用着進口香膏香粉,空氣霎時間氤氳馥郁起來。

    今天是“亞洲第一天團”工部局樂隊演出的日子,名媛紳士紛紛從戈登路趕來,雲集在街角的大戲院門口,也堪堪會路過不起眼的擦鞋攤。每每這時,小皮匠無需費力吆喝,只要對要體面的情侶們喝一聲“啊呀,先生皮鞋髒了呀”,生意便十拿九穩,手到擒來。

    但小皮匠今天沒有呼喝,因爲他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男人,一個肯定有故事的男人。他穿着定製的義大利5西裝、踩着嶄新考究的布洛克皮鞋,衣冠比奧斯汀上下來的紳士還要鮮亮,但白西裝沾着泥灰,皮鞋上滿是踩印,他頭髮蓬亂,嘴角還掛着血絲。他從蒲石路拐到邁爾西愛路,失魂落魄,腳步沉重,好像踝上掛着鐐鎖;但他目光卻炯炯有神,又像準備翱翔天際的蒼鷹,他似乎失去過全部,又好像追索着未來。

    這纔是有故事的主顧。小皮匠盯緊男人,在經過時劈手將他攔住。

    “先生,儂6鞋子該擦擦了。”

    男人像沒聽到,繼續茫然往前,這更激越了小皮匠的好奇心,於是搭起半句洋涇浜,纏纏八再攀問一句。

    “密斯忒7,老發身8的鞋面髒成這樣,就像美人臉上污糟糟,都是罪過好伐!”

    興許這次喊聲大,興許這句話觸動了男人,他終於停住腳步,坐到折凳上頭。小皮匠心裏一喜,趕忙掰開皮箱,攤開鞋具,把鞋扶上踏臺,一邊刮肚搜腸,思量用什麼話搭訕,好套出男人心裏的故事。

    “先生,一看儂便是有大想法、做大事業的人。”

    男人回過神,只是苦笑着喃喃自語:“想法?事業?可惜啊,我的想法把這事業都毀得一乾二淨,毀到谷底,毀到無所適從……”

    這句話正好對上小皮匠門路,安慰失意的客人,他自有一套道理。

    “哎呀,人生如海浪,起起伏伏。不過話講回來,人平時匆忙趕路,眼裏巴巴望的只是前頭那幾步路,要是不落到谷底,還不會擡擡腦瓜,望望頭頂那片天哩!”

    男人聽了一怔,小皮匠曉得已摸到客人的脈象,反倒緘默起來。這是欲擒故縱之計,萍水相逢,正是一抒胸臆的時機。誰又願將故事憋在心裏發黴呢?

    果然,男人主動開口問起話來。

    “你塗鞋油的手法,像給鞋子擦化妝品,蠻精靈巧妙的。”

    這番話正入小皮匠彀中,他揚起嘴角,吹噓苦研出的拭鞋神功。

    “是哩。有的皮匠擦鞋,是爲討口飯喫。可我擦鞋哩,卻自覺有一種成就。皮匠皮匠,重在一個‘匠’字,既然成了‘匠’,那得要有匠者的心思……鞋子放到我手裏,那便不是鞋子,而是極貴重的寶貝,就要千般呵護,萬般拯救。我這雙粗巴巴的手,能讓蒙塵至寶煥然一新,那不是成就是啥哩……先生,儂肯定也有一番成就,不如講給我聽聽?”

    男人默然,閉眼,深吸一口空氣,一般要講大故事的客人,都是這般表情。

    沒想到小皮匠的願望落了空,男人開了口,不過,講的卻是另一件事。

    “你這錨牌鞋油,是六月中下旬那批貨吧?”

    小皮匠一驚,莫非遇到了行家老手?他趕緊打聽原委,男人卻說,他六月初曾去吳淞港接貨,恰就遇到錨牌化工廠同船進了幾箱錫蘭蟲膠,想必會加到新品鞋油裏面。

    男人講完,又言之鑿鑿:“我還記得那批蟲膠的氣味。”

    小皮匠笑了,氣味這東西虛無縹緲,一不是相片,二不是名字,三沒有白紙黑字,誰能記錄下來?要說記得氣味,還不如說記得貨箱上的碼號更讓他信服。

    誰知道男人卻認真起來:“你勿要笑,不光蟲膠,我這鼻子,以前能分辨每絲每毫的氣味,就說路上走過的每個人吧,他們氣味都是獨一無二,像臉上的五官,手掌的紋路一樣。”

    “那沒有氣味的東西,先生怎樣分辨開呢?”小皮匠自覺想騙故事不成,反倒被男人套路。心裏難免不忿,於是反將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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