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培福裏1931 >第十五章 揭破
    後生發飆,顧植民只得閉嘴。

    赤日炎炎,穿着一身白洋裝拉貨,就算在無奇不有的上海灘也是怪裝異行,路上行人盯着顧植民發笑,可他卻顧不上這些,心裏只餘下千折百轉——聽人講西洋有種鴉片膏,聞起來異臭,燒起來香到勾魂——這木箱封得嚴實,東西貴重,莫非是走私的鴉片煙?徐小姐那等清澈的人品,怎會與這惡行牽絡上關係?

    顧植民愈想愈亂,顧家雖窮,但家風方正,最恨喫喝嫖賭抽。他想起自己辨香的天賦,於是覷四下無人,找個僻靜處湊近木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但覺得一抹緇褐色飄入眼中,那緇色越拖越長,及至尾部,竟變得枯槁起來,再往前拖行,色彩卻突然一亮,猶如枯樹新生,冒出鵝黃的嫩芽。

    分明就是勾魂的氣息!

    顧植民心煩意亂,推想徐小姐必定被人脅迫,才做出運煙的荒唐事來,於是想幫她將箱子盡數丟入江裏,逃之夭夭,又轉念一想,萬一徐小姐有難言的隱情,如此豈不會害了她?終於打定主意,先把箱子送到女青年會,再尋機查一個究竟也不遲。

    日頭毒辣,江上吹來的溼風瀰漫在外灘上。爲保護寶貝衣裝,顧植民弓腰勾背,直將那輛車看成熔爐裏的鐵塊,前後左右都與它保持開距離。

    這姿勢着實消耗,他身上就像籠屜裏沸騰的蒸汽,聚一起,滾下來,鑽進脖頸,鑽進衣領,鑽到前胸後背,所過之處又燙出一層汗水,不一會全身素白衣服都被臭汗漿洗透徹。

    顧植民咬緊牙關,沿外灘向北,拐上後馬路,經過東方匯理銀行、和平洋行,又往右轉到圓明路,便望見女青年會紅磚大樓。走到樓前,果見右手邊有條不起眼的里弄。

    他鑽進里弄,往西走幾十步,見後院一扇鐵門刷着新漆,於是放下車,扣動門環,須臾,則有個羸瘦蒼白男子走來,開了門,只伸出腦殼,在暗處瞄顧植民。看看他打扮,再看看板車,滿臉都是疑惑。

    “送貨,稅關碼頭的貨……”顧植民只講了半句,那人便吱扭一聲拉開大門。

    “進來吧,隨我來——你怎麼親自送來了?”

    “是徐小姐讓我送的。”

    “哪個徐小姐?”

    “徐……幀志,她讓我來的。”顧植民念出佳人芳名,宛如小道士初學用咒,但覺得心砰砰直跳。

    “徐什麼?從未聽過這個人。”蒼白男人不耐煩起來,“這裏老闆姓袁——看你穿着,不也是老闆嗎?”

    “唔……確實,今天送貨的車伕扭了腳,所以……”

    “曉得,你們這些喫洋墨水的年輕人又有錢,又不羈,不在乎弄爛這身衣服。”蒼白男人酸溜溜揶揄,陪顧植民將木箱搬進倉房。

    倉庫裏陣陣怪香,顧植民愈發篤定這裏有鬼祟勾當,回頭看那男人瘦弱不堪,咳嗽連連,活脫脫吸鴉片過頭的癆病鬼,不禁又想起徐小姐精靈般的標緻模樣,她與這裏人物簡直處處暌違!

    看來讓自己送貨必有隱情,更要尋個機會,私下查探一番,萬一有骯髒勾當,還能英雄救美!

    思議已定,顧植民故作交接完畢,跟癆病鬼討腳程錢。癆病鬼大概想把錢私吞,所以絮絮叨叨,從口袋裏艱難摸出兩個雙毫,不捨道:“先生,儂不在意這身衣服,難道還在乎這兩塊銀洋?”

    顧植民一把抓過銀洋,心裏老子正是因爲髒了衣服,所以更需錢來漿洗!他拿了錢,出了院,待癆病鬼罵咧咧將門鎖上,側耳貼在門板,聽到院裏無聲,這才繞進里弄深處,看見牆下有摞碎瓦,院裏有株桂花樹伸出枝幹,還有茂葉遮掩。

    顧植民看四下無人,正是時機,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新衣服,踩着碎瓦,攀上牆頭,剛鑽進枝葉裏想躲一躲觀察情形,忽就見綠葉猛地晃動起來,竟然早有個人埋伏在那裏!

    顧植民大喫一驚,差點踩空掉下牆去,剛要大喊,忽見那人伸出手,一把將他嘴巴按住。

    “噓!你怎麼在這裏?!”

    顧植民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個短衫打扮的清秀小哥,正疑心對方是誰,一陣隱隱氣味飄來,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

    “啊?!徐、徐小姐!”

    “你如何曉得我姓徐!”

    顧植民一陣惶恐,急忙道:“碼頭的人告、告訴的……”

    “好呀,我正要問你,爲什麼不在赫德銅人那裏等我?!”

    “不是……碼頭上的人講,要我把貨送過來……”

    “沒錯啊!我的意思是,讓你拉了貨之後去銅人等我,一起送過來纔對!”

    “啊!”顧植民這纔想起徐小姐叮囑的原話,看來自己心急,加上當時滿心覺得貨物神祕,所以無暇多想,拉起來匆匆就走……可是等等,徐小姐爲何一身短工打扮?

    顧植民剛要問,沒想到徐小姐也正盯着他,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你爲何如此打扮?!”

    剛講完,又同時瞪着對方,補上一句。

    “你爲何爬牆?!”

    “你……”

    “你不許再開口!讓我先問你!”徐小姐用眼神釘上顧植民的嘴巴,顧植民只好低眉順目,他也曉得再這樣異口同聲下去,兩人都會在高牆上暴露無遺。

    “你這樣打扮,做什麼?”

    “爲了……見你。”事到如今,顧植民只好如實回答。

    徐小姐一愣,又問。

    “那你爬牆,又是做什麼?”

    “爲了……幫你。”

    “信口雌黃,一派胡言!”徐小姐氣得兩頰緋紅,前額淅出來一層細密的汗珠。顧植民怕她責問,趕緊解釋。

    “真的沒騙你!我以爲你約在赫德銅人那裏見,是爲了軋山河,逛外灘,所以就換了……換了身乾淨衣衫;等我送貨進了院子,不見你蹤影,又看這裏詭異兇險,怕你陷在賊窟裏,故而假裝離開,再爬牆進去尋你……”

    徐小姐看他講得情真意切,不禁噗嗤一笑。

    “這院子怎麼就兇險了?”

    “……若不兇險,你爬牆偷窺做什麼?”

    “巧言令色!讓我揭穿你吧!你在書局裏便騙我!穿一身腳伕衣裳,講什麼是茂新麪粉廠貨棧襄理!我百般盤問,你對答如流,我看你不是襄理,卻一定是在茂新拉貨的人,看你還算機靈,想下午叫你幫我送貨。沒想到你還真換上一身洋服裝襄理,分明是想騙我這等涉世未深的女子……”

    這話句句讓顧植民冷汗直冒,他忽然想到那位先生的話,原來徐小姐絕非軟香佳人,而是個聰穎凌厲的奇女子。他自以爲掩飾得妙,卻早被人把脈摸得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解釋也無益處,他嘆口氣,深深作個揖,道:“徐小姐,是我顧植民癡想,千錯萬錯,也在我一人。我自該永遠消失,就此別過,再會。”

    顧植民講完最後兩個字,已經精疲力竭。他轉過身,正欲攀牆下去,忽然徐小姐輕聲喚道:“等等!你叫顧植民?”

    “啊……正是。”

    “你家住無錫西城廂?”

    顧植民慚怍一笑:“那是書局裏爲面子編的謊話,我與榮老先生並無絲毫關係,也不是無錫人。我家在嘉定縣,只是小鄉村的平民百姓罷了。”

    “啊?這樣說來,你就是那個黃渡鄉的顧植民咯?”徐小姐突然咯咯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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