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培福裏1931 >第二十二章 虧本
    這是一家日暉港邊的小酒館。說是酒館,其實只是個巴掌大小的屋子,屋裏只能容下一個櫃檯,兩張方桌上擠滿黝黑乾瘦的男人,不聲不響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廠裏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帶顧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張桌面,把下酒菜每樣叫來一碟,兩人就着日暉港的煤煙和腥氣,先碰了一杯濃厚的紹興老酒。

    “顧先生,依我看,儂那個賣米做廣告的法子,理應無甚效果。”

    “哦?怎講?”

    “到米號買米的主顧,可不都是拉貨的腳伕和挑夫。”

    “你講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連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淨賠七元兩角,最後——”

    ……

    第四天大清早,顧植民剛爬起牀,就聽門外陣陣喧譁,打開門一看,竟是二三十個陌生大漢堵在門口,嚷嚷着要買米。

    “買米買米!”

    “你們是……”

    “我是滄洲飯店的!”

    “我是法華廠的!大清早就往這邊跑,跑了二十里路,別家米號都不看,專程來殷盛元,趕緊賣給我們米!”

    “今天送幾盒鵝蛋粉?我們排後面的,可還輪得到?廠裏的林妹子聽姊妹講了,這裏送的粉又香又細,還不要錢,非央告我來搶不可!”

    顧植民哭笑不得,原來這些人都是給飯店、工廠糴米的人,大概是聞聽有便宜佔,所以不辭路遠勞苦,特意跑來買米——如今鵝蛋粉一樽都沒賣出去,倒是幫殷老闆打響了名號,如今送粉三天的時間已過,但眼下幾十個大漢堵在門口,如果沒有一點說法,那肯定鬧得地覆天翻。

    “諸位,諸位!”顧植民皺緊眉頭,放聲高呼,“我們這裏買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話音未落,就聽門前羣情激奮,把來上工的黃阿大和陳土根嚇得遠遠躲着,不敢近前。顧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諸位!念今天許多兄弟風塵僕僕趕過來,我們就再多送一天!”

    “還是送三個人?那我們排後邊的如何交待?!”

    “排後邊也不要緊!就像這位兄弟講的,我家的香粉,用的盡是真材實料——還有從墨西哥國舶來的梵尼蘭草!後邊的兄弟,我只成本價賣你們,只要九角錢!”

    “什麼?還要錢?!”

    “兄弟,這樣上等貨的香粉只賣九角錢啊!儂去先施百貨、去廣生行窺窺,那裏的上等鵝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賣!儂買了這粉,送人也體面,就算不送人,轉手一個銀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虧啊!”

    人羣裏一陣嘀咕,有幾個人罵着怏怏離開,但也有十來個留在那裏,翻着衣衫湊錢。

    “他講話在理,女人歡喜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軋朋友1,都拿得出手的。”

    “無名無姓的粉粉,不會搽壞臉蛋吧?”

    “放心!我孃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過兩天,說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過後,黃阿大、陳土根樂呵呵給人稱米,顧植民坐在櫃檯裏,一邊收錢,一邊鄭重其事將鵝蛋粉遞到一雙雙粗糙的手裏,擡頭看見有個紅臉漢子畏畏葸葸墜在隊尾,便故意等衆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買鵝蛋粉,但身上只有七個角子……”

    “那我悄悄賣給你,覅2與他人講。”

    漢子大喜過望,從口袋裏掏出幾個髒兮兮的銅板遞上去,千恩萬謝,像珍寶似的將鵝蛋粉揣進口袋,挑着米開開心心出了門。顧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時,也曾爲一匣香粉、一樽雪花膏而翹盼欣喜,不禁感慨萬千。

    第四天盤點存貨,共送出十二匣粉,賣掉十一匣。高興一天之後撥弄算盤,淨賠八元七角,虧空越來越大。

    “彆氣餒,今天已經打出名聲,明日一早,會有更多人來買。”顧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顧植民清早開門,門外冷冷清清,並沒有一個人。

    ……

    小皮匠聽得發愣:“我本認爲挑夫腳工,就不會買什麼鵝蛋粉。可明明前一日賣得很好,下一日又沒人來,這是何種緣故?”

    “道理很簡單。前一日他們誤以爲店裏送鵝蛋粉,於是揮汗如雨老遠跑來,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勞動腳力,豈不虧欠自己?而他們得知不再送粉後,何苦還要傷筋動骨,跑來米號買什麼勞什子鵝蛋粉呢?——那些糙漢子,本就不是鵝蛋粉的主顧啊。”

    “顧先生言之有理,那後來怎樣?難道就一直冷冷清清,無人問津嗎?”

    “正是如此。”

    ……

    顧植民在米號又等了三天,卻是一個買鵝蛋粉的客人都沒有,想要再打出買米送粉的招牌,又怕愈虧愈大,無法收拾殘局。倒是殷老闆跑來分號,問他原價買了三匣,說是前幾日米賣得格外好,也算投桃報李,給顧植民的慰勞。

    “我家女兒,就在格致公學讀書,偏愛這些粉粉膏膏,送她也是聊表做老父親的心愛。”

    殷老闆推開門,又折回來,問:“植民,若是可以,我幫你找幾個老闆,湊幾份買單,早些賣完這些,圓了你心願,如何?”

    顧植民猶豫片刻,最終搖搖頭。他曉得殷老闆一片誠意,但這幾日他試過香粉,仍不信這上好的貨品就真要靠親戚朋友傾囊相助才能售出去。

    他必須要想別的法子,他想到了一個人。

    愛多亞路法租界巡捕總房,包打聽3許廣勝正給法國探長薛迪愛煮咖啡,忽就見自己兄弟顧植民在窗外探頭探腦。他心生疑惑,趕緊伺候完上司,推門走出去。

    “植民,你來找我?”

    顧植民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兩匣鵝蛋粉,塞到許廣勝手裏。

    “廣勝,都說法國女人最歡喜化妝品。這是我囤來的貨品,想請你幫忙紹介一下,讓她們用用,如果好的話,儘管找我訂貨——到時給你返傭!”

    許廣勝拍拍手中香粉匣,也不問個中原委,只是笑道:“這個好說,包在兄弟身上,我幫你找銷路,纔不要給什麼康密遜4呢!”

    顧植民感激地拱手作別,許廣勝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拐角處,掂掂兩匣沉甸甸的鵝蛋粉,轉身推開屋門,順手將它們擲進身旁的廢紙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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