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培福裏1931 >第二十九章 成雙
    多年以後,顧植民仍記得那一天。

    那是民國十六年的春分,百花破蕾,萬物萌發,空氣中有鳥鳴與花香,還有槍聲與煙霧。至於人類,則是常在春深,常懷無奈,常有寂寞離分。

    軍警橫在眼前,渡輪駛向江心,送客的人星散,袁煥俠伴顧植民往北來到太古路口,見他情緒實在不高,更明白他的離愁別怨。

    “植民,要不要去喝一杯?”

    “袁先生,不用了,外頭兵荒馬亂,租界裏只是假太平,況且我還要回米店做事。”

    “那——就此別過,你在米店,實屬屈才,我會幫你謀個差事。植民,天長日久,多多保重!”

    “多保重!”

    桃英飛散,兩人在春光裏辭別,顧植民獨自回到店裏,洗去一身塵灰。兩個夥計曉得他心緒糾結,也不多問。三人在遠處依稀的槍炮聲中默默忙碌。

    掌櫃情緒不佳,黃阿大與陳土根也心不在焉,等打烊離開,小陳的氈帽還落在店裏。

    陳土根新娶了老婆,看得他嚴嚴實實,忘了氈帽回家必定捱罵。顧植民拿着追出去,卻早不見他人影。

    遇到報童叫嚷,聽那新聞,起義工人只憑五支手槍、四十把斧頭便攻佔了南市衙門,繳了軍警槍械。北洋軍閥盤踞上海十餘年,如今看來士氣盡喪,似乎土崩瓦解只是旦夕之間。

    顧植民拿着氈帽,回店,掩門,半縷夕照從門縫透過來,映得屋裏一片枯寂。想起夏日光景,他還與徐小姐在屋檐下同喫同住,如今驀然回望,只剩煢煢孤影。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送徐小姐去西洋留學,也算圓她夙願,成人之美。顧植民長嘆一聲,躺在木板牀上,徐徐將深情收到心底。

    “掌櫃的,開門哇!”

    扣門聲嘭嘭傳來,果然是陳土根在屋外呼喊。顧植民哭笑不得,只好拖着疲乏的步履,爬起來將閂子抽開,一把推開門扇。

    顧植民一怔,他揉揉眼睛。

    又揉揉眼睛。

    他曉得自己是在做夢,就像反覆望見夜空中百鳥齊飛,百雀翱翔的那種夢。但夢境太美,如春風,如清水,如柔紗,他捨不得喚醒自己。

    因爲在這夢裏,徐小姐穿着小洋服,拎着行李箱,就站在門外,她背後是暖暖的夕陽,還有遙迢天際似錦的晚霞。她正笑着打量他。

    顧植民恍惚覺得自己還躺在硬邦邦木板牀上,兩行熱淚從眼角淌下來,模糊了雙眼,他想擦去眼淚,想更看清楚這殘陽返影般的幻夢,但徐小姐也伸出細潤的手,溫柔地幫他拭去淚滴。

    “喂!”她假作慍惱嗔怪一聲,

    這夢境如此真實,顧植民但覺莊生化蝶,甚至拎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米店門前,還是躺在木板牀上。

    這時,他看見陳土根從旁裏跳出來,欣喜不已高聲喚他:“掌櫃的!我回家走到電車站,正撞見徐小姐風塵僕僕下車,便將她護送過來!儂還在發什麼傻,做什麼呆?!還不快些叫人進屋休息!”

    顧植民仍不信這夢是真的,方欲掐自己一把,卻見徐小姐牽起他的手,拎着行李箱,徑直走進門,大大方方坐在她夏天常坐的櫃檯裏,拍着檯面喊。

    “你們還愣什麼?有沒有現成茶水!我又累又渴!”

    “有有!”陳土根見掌櫃發傻,趕緊跑去後屋尋茶。顧植民看着徐小姐望自己微笑,恍恍惚惚走上前,坐在她對面,依舊不信美夢成真。

    “你——不應該在法國郵輪上麼?”

    “啊呀,忽然不想去巴黎了,上海多好,是不是?”

    “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鋪碼頭上乘的是小江輪,到楊樹浦換法國郵輪時才下船的。”

    “那你……從楊樹浦趕過來?”

    “對啊!不然爲何耽擱到黃昏才能見到你?”

    顧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講半個字甜言蜜語,但他的熱淚卻像決堤般滿面傾流。徐小姐笑着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搖晃着,安慰道:“何苦傷心成這樣?”

    “不是傷心,是高興——不走了嗎?”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搖搖頭,又笑。

    “你在哪裏,我便留在哪裏。”

    陳土根慌手慌腳泡好茶,端着茶壺茶碗從後屋趕出來,卻又躡手躡腳退了回去。因爲他看見顧植民和徐小姐相擁在一起,擁得那樣緊,那樣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會分離。

    他不忍心打擾歷盡艱辛、終得團圓的兩個人。只將茶輕輕放在桌上,從後院轉上大街。

    租界的路燈次第亮起,遠處的槍聲也漸漸稀疏。路邊加印的晚報墨跡還香,報紙頭版印刷的標題上,華界各區均已被起義工人佔領,唯有北站水埠停車場那裏還在激戰不休,顧植民不曾想到,當初他需要多麼幸運,才能在槍林彈雨中尋到徐小姐,才能將她平安護送出鏖兵的戰場。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郵輪行駛到復興島時被流炮誤擊,死傷二十餘人——愛情給了兩人勇氣和決心,也帶給他們平安與幸運。

    但顧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帶徐小姐連夜趕到書局。小董在店裏看守,望見徐小姐,連忙笑着拱手行禮。

    “徐小姐,久違了。”

    “‘仝公子’,久違了——還要多謝董先生仗義相助,不然植民與表哥也尋不到講北方官話如此好的人。”

    原來當初顧植民思索,想借相親名義,約徐小姐出來籌劃,思來想去才記起小董這個北京人氏。

    北方路遠,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難。小董又滿口北京話,常年在書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讀書人的氣息,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沒想到小董將滿族闊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將徐靖庵耍得團團轉,否則徐小姐脫身絕不會如此順利。

    顧植民借書局電話打給袁煥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煥俠剛得到郵輪中炮的消息,正在擔憂,聞聽不禁大喜。徐小姐又問父母境況,才得知他們被起義工人搭救,已經轉移到平安的處所。

    逢凶化吉,大事底定。顧植民忽然又想起與姐姐失散時的情形,當年同是在河邊,同是在船閘旁,同是戰火瀰漫,流彈橫飛。他當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愛人,也破除了心頭常年縈繞的夢魘。兩人四目相對,心中激盪不已。

    “我有一個想法!”他倆同時開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讓顧植民先講,顧植民便鄭重說道:“儂曉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爲弘揚國貨做一份貢獻。這個夢想很大,很難,註定會遇到無數繁難,也有可能會失敗,但我必會矢志不渝,一往無前……儂願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嗎?”

    “有何不可?”徐小姐衝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結緣,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爲終身事業,正是我心中所願!”

    “好,我們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名揚四海的國貨!”

    顧植民鄭重許下諾言,兩人牽着手,安安穩穩走在大街上,他並不知道,就在這個春天,上海灘又一個時代即將揭開序幕,而他們的命運也將被歷史裹挾,在浪奔浪流裏沉浮播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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