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離柳 >第一百九十八章 塵稷無主(六)
    一片黑暗之中,果然是難察歲月流逝,外面日月輪換過幾回,飛鳥又曾幾次經過同一個樹梢,她不知道。

    她就這麼守着,一面體會穆天仇被囚禁於黑暗之中的孤寂苦楚,一面細細回憶着穆天仇最後與她說的每一個字。

    仙君會好起來吧。真正的山主會不見吧。這個世界上也有人會這般愛我,願意爲我去死嗎?

    爹爹···我爲什麼不記得你是何時離去的呢···

    甬道里進了些水,順便帶下來了些泥沙,想必是外面下雨了。

    女媧俯身捧起一捧泥,試圖再捏一個泥人出來。可惜這泥是散的,總也成不了形。

    這時,甬道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女媧猝然立起身子,極速向着密室滑行。

    轉眼她到了密室門口,仍舊是昏黃幽暗的一個巨大密室,中心的圓臺邊環繞着一條散發着腥臭的血池。下細一看,便能看見其中蠕動的蠱蟲。

    柳含清有些失神地癱坐在圓臺中間,身邊有一捧細沙,卻不見穆天仇的蹤影。碗口粗細的玄鐵鏈垂在地上,卻再無人可鎖。

    天仇君···天仇君呢!穆天仇呢!

    看着身邊的細沙,柳含清不住地搖頭,眼淚滴落,砸在這一方不大的圓臺上,粉身碎骨。

    她已然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經脈通達的輕盈感令她有些不適,雪玉綢中的靈力認主似的涌進她的身體。

    身旁的細沙不斷地提醒她,有一個人,就在剛剛,她身邊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已經不在了,他已經不在了···

    穆天仇···爲什麼!爲什麼要拼了性命爲我疏通經脈!明明我可以救你的!明明我不急着這一時找回修爲!

    她抽泣着,哽咽着,發緊的喉頭和堵塞的鼻子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難。她伸手去聚攏那捧沙,可這沙太細,老是從她的指尖滑出。

    不要···穆天仇,不要···

    你也知道的,我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沒了你跟我吵架,我的日子得多無聊。你還沒有打贏我大哥呢,悄悄告訴你,我大哥現在狀態可不太好,你此時去挑戰他,能贏的···

    穆天仇,我錯了,我再也不對你橫眉冷眼了,我只是···不,是我幼稚,是我的錯!你回來!幼年時的事我不計較了!

    眼淚砸進那捧細沙中,沙子緩緩爬上淚珠,竟將整滴淚包裹了起來。細沙溫柔,只輕輕附着在淚滴的表面,一如穆天仇那笨拙又粗糙的柔情。

    天仇君,我不值得的,我真的不值得的!我柳含清只是一個幼稚、計較的俗人,這人間還有清風明月與你,還有山川四時與你,你該仗劍江湖、肆意瀟灑的!

    而不是···而不是在這塵稷山底,爲一個負你薄你的人化成流沙。

    柳含清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將每一粒細沙歸攏,一粒都不能少,一粒都不能少!她從儲物錦囊中掏出一個瓷瓶,將柔軟滑膩的沙粒盡數裝進瓶中。

    她撐起身子,凌雲劍閃爍着碧色的光輝將身邊照亮了幾分,柳含清提着劍似殺神、似瘋魔,在圓臺後離地三寸的地方打出一道道劍氣。

    劍氣將牆壁擊碎,絞殺成灰,什麼都沒有。

    離地四寸、五寸、六寸····柳含清幾乎毀了一整面牆,可卻也只毀了一面牆。

    暗格呢!機括呢!爲什麼沒有!

    是啊,怎麼會有呢?若是真的有暗格,穆天仇何須打暈她!不過是騙她罷了!可她偏偏就信了···她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慣會編胡話騙她,她怎麼就···又信了呢!

    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一粒沙都不能少,萬一···萬一能找到復活他的辦法!萬一!

    柳含清紅腫着眼盯着瓷瓶,腦中不斷冒出來的那些話語令她甚至想要將腦子挖出來。

    哪有什麼萬一?他這是化沙了!神形俱滅!哪還有什麼萬一?

    重塑了一個離情便以爲自己能扭轉生死嗎?柳含清,別自負了!你以爲留着這些沙子能有什麼用嗎?你找得到穆天仇的神識嗎!你還能再找到一個東海神嶼、還放得出三碗精血、還拔得下兩根肋骨嗎!

    柳含清將瓷瓶捧在胸前,陶瓷冰冷的溫度令她如墜深淵。那個眉舒目朗,一笑便是標準的八顆牙的人的面容在她眼前不斷閃過。

    張揚的笑容、憔悴蒼白的面色、溫柔深情的眼神,各樣的神色在那張俊朗的臉上輪換,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的白色身影是那麼清晰。

    柳含清無助失聲,直到昏迷前看見穆天仇的神色,她才驚覺,穆天仇曾半開着玩笑說過的那麼多次要娶她,竟每一次,都是真心!

    是她傻,是她愚鈍。她將一顆真心踩在腳底,嗤之以鼻。或者她真的不知道嗎?是不是因爲不願意承這份情所以故意鎖住了一切,讓自己對他的心意充耳不聞?是不是因爲離情早已填滿她一顆心所以,她未曾多給過穆天仇一個眼神?

    遙記得她十八歲生辰那年,彼時她還是個奶娃娃的樣子。穆天仇腳踩着炎宓,於朗朗晴空下劃過,青年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傲氣歷歷在目。

    他落在她面前,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臉,潔白的牙齒晃得柳含清眼睛疼。

    “小妹妹,我是你大哥專門給你請的師父。你這眼看着十八了,放在人間都是該成婚的年紀了,再這麼渾渾噩噩下去可不行,要不要跟我回塵稷山修煉,以後變成一個萬人敬仰的好神仙啊?”

    柳含清被他的笑晃了眼,小腦袋轉也不轉地點了頭。

    不知道哭了多久,柳含清回過神來的時候驚覺淚已經流乾了。她眼中再滴不出淚水,縱使再難過也只能抽噎幾聲。

    赤紅的雙眼看向圓臺之外守着她的女媧。

    再不能有人因她而死了!

    此後,不論是女媧、小白、樂無憂、宋端己、宋玉···不論是誰,都再不能因她而死了!

    她看着血池裏的蠱蟲,此刻已無諸多顧忌,她一腳橫跨過血池,蠱蟲聞到活人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向她涌來。

    她周身泛着冷氣,那些噁心猙獰的蟲子在她身邊一尺之外被凍成冰晶,隨即碎成齏粉,掉回血池。

    柳含清將女媧護在身後,轉身將凌雲劍化作萬道劍光,這鎖了穆天仇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密室,這要了他性命的鬼地方,就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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