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礪 > 第十二章 針尖對麥芒
    太極殿東廡,崇義閣,中書省。

    一箇中年官員一路急趨,進了北閣最裏頭的一個房間,“長公!式乾殿送來的,手詔!”

    一個老者擡起頭來,愕然,“啊?”

    中書的責任是“承旨”,即將“聖意”付諸文字,成爲“旨意”——即詔書,手詔本身就是詔書了,用不着再走一次中書的程序。

    除非這個手詔是給中書省監、令本人的。

    但今上踐祚以來,拿到過手詔的,惟楊太傅一人耳。

    老者嘟囔,“出奇了”,接過了那張青紙書就的“手詔”。

    中年人姓韓,名逸,字安常,時任中書侍郎.

    老者姓華,名廙,字長駿,時任中書監,中書省最高長官。

    手詔寥寥數十字,華廙一目數行,眉頭皺了起來:

    “這位何雲鶴……什麼來歷啊?”

    “不曉得!”韓逸搖頭,“省裏的檔案查過了——杳無蹤跡!一班老吏也問過了——茫然不知!”

    “未提及鄉品,未提及秀、孝,只有一個籍貫……這?”

    韓逸提醒他,“長公留意——‘平陽人氏’!”

    華廙不說話,半響,“或爲‘舊恩’?”

    韓逸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

    華廙躊躇,“散騎侍郎官五品,正經起家,只有三公之子纔有官五品的資格,不過,若是‘舊恩’,雖說恩出格外,倒也不是沒有先例……可是,聖意如此簡略,連履歷都不好寫啊!”

    頓一頓,“還有,既已爲手詔,直接送尚書吏部曹就可以了,爲什麼送到中書來?”

    “若只有手詔,跡近於私,我想,上頭是想給這位何君一個體面。”

    華廙遲疑着點了點頭。

    “手詔既提了句‘給役東宮’,我已派人乘追鋒車去東宮問詢,想來,那邊總該有人曉得,這位何雲鶴是何妨神聖?”

    華廙精神一振,“好!安常,你會辦事!”

    “對了,南閣那邊,何敬公過來了——這位何君,既然簡在帝心,無論如何,不該是尋常之輩,雖然一個陳郡何氏,一個平陽何氏,但或許有些瓜連?下官過去請問一下?”

    “啊?何敬祖過來啦?我和你同去!”

    何敬祖,名劭,時任中書令。

    中書省實行雙首長制,一監、一令,品級、薪秩完全相同,只是“位次”方面——也就是朝見、筵宴之時的站位、座次,監前、令後。

    這位何令,與衆不同——半個月纔會過省來點一次卯,具體的省務,一概不聞不問。

    華廙絕非專擅之人,很樂意同何劭分工、分權也分責,奈何,何敬公他就是不露頭啊?

    剛走出北閣門,隔着一個偌大的明間,便看見何劭的身影現自南閣門——這是在南閣“點過卯”了,要來北閣這邊繼續“點卯”。

    所謂“點卯”,就是和同事們打一遍招呼,由上到下,由尊到卑,一個不漏。

    何劭也看見了華廙,遙遙舉手爲揖,朗聲笑道,“長駿!不過十餘日不見,君愈發神姿高徹,望之如瑤林瓊樹!羨慕煞僕了!”

    整個中書省的庶務,壓在華廙一個人身上,目下,更是滿腹心事,饒是他養氣功夫不壞,心中所慮,還是有一小半寫在了臉上,哪有啥“瑤林瓊樹”的意思?

    這個“賞鑑”,該套到何劭自己頭上纔對——

    他身材頎長,風度儼然,最引人矚目的,是一部黑中間白、修剪的極精緻的鬍子,用一個絲綢軟兜兜着,動止之際,紋絲不亂。

    華廙一邊還禮,一邊急趨,雙方走近站定,何劭本來還要打正在對他行禮的韓逸的趣,但華廙毫無應酬的心思,搶在裏頭說道,“敬祖,你來的正好!請看,聖上的手詔,剛剛打式乾殿送過來!”

    說着,將青紙詔遞了過去。

    何劭一愣,下意識的將手往後一縮,但華廙已經伸直了手臂,在勢不容他不接,只好再將手伸了出來,接過了詔書。

    “敬祖,這位何雲鶴是何來歷,中書上下,一頭霧水;他是平陽何氏,君爲陳郡何氏,不曉得平日裏……呃,曉不曉得此君之閥閱?”

    何劭將詔書交還華廙,臉色木然,慢吞吞的說道,“寒族支孽繁衍,人丁衆多,僕哪裏說的上來?這樣罷,僕現在就趕回去,叫他們細細的查一下,再來回報,如何?”

    不待華廙反應,隨手一揖,掉頭就走,三步並做兩步的出了崇義閣,風度儼然也不要了,北閣的“卯”也不“點”了。

    韓逸低聲罵道,“老泥鰍!”

    華廙搖搖頭,苦笑。

    兩人回到北閣,剛剛坐定,屋外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是李章甫!他動作好快!”

    李章甫,名冠,是韓逸派到東宮去打探消息的佐著作。

    話音剛落,李冠已在外唱名,韓逸喊了聲,“章甫,進來!”

    李冠掀簾而入,一邊作揖,一邊喘着氣,“華監!韓侍郎!你們道這位何雲鶴是誰?”

    華、韓齊聲,“誰呀?”

    “就是半個月前,弘訓宮、載清館,幾爲楊太傅杖斃的那位東宮給使!”

    華、韓的眼睛一下子就都瞪大了!

    “昨天,大致是寅正二刻左右吧,中宮來人,將這位何君傳走了;今天,快到午正了,昭陽殿纔再派人過去,說,‘何某手腳便給,識得眉眼高低,皇后向太子要了這個人’!”

    韓逸目光閃爍,“現在寅初一刻——咱們接到詔書,正正卡在醜正,式乾殿……昭陽殿,動作好快!”

    頓一頓,“原來是位給使!詔書裏未提鄉品、秀、孝——怪不得了!”

    華廙強壓住心頭的狂潮,“章甫,還有別的消息嗎?”

    “暫時沒有了!”李冠搖搖頭,“這位何雲鶴,是弘訓宮那件事前一天才進的東宮,到底有何來歷,東宮的人也語焉不詳。”

    “好!章甫,你辛苦了!先下去歇歇吧!”

    李冠出去後,華、韓皆默然不語,兩個人都是久歷宦海的,皆有預感:大風波將起!

    華廙打破沉默,“安常,我這個中書監,大約是做到頭嘍!”

    韓逸正要開口,華廙苦笑着擺擺手,“未始不佳!未始不佳!”

    其實亦無可安慰,事實上,作爲華廙最親密的助手,韓逸比誰都更清楚頂頭上司的窘境。

    機要出於中書,武帝朝的早中期,中書省煊煊赫赫,有“鳳凰池”之譽;中書監雖然官不過三品,但實爲天下第一要職,彼時,長期擔任中書監者,武帝第一信臣荀勖荀公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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