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礪 > 第三十六章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何天終於可以去拜訪文鴦了。

    說來也怪,之前,但凡要去拜訪文鴦,必定有狀況出來插隊,他一度冒出這樣的念頭——

    我同此人,是否無緣?

    有的人,名曰“閒廢”,依舊保持着強大影響力,如衛瓘、張華,但文鴦“閒廢”,是真正“閒廢”——遣散親兵、家丁,只留三五舊僕,深居簡出,不同任何朝臣往來。

    你看,皇后甚至想不起“文俶”是誰?

    一個銷聲匿跡十餘年的人,何蒼天何以一定要去結緣?

    不爲“倒楊”。

    衛瓘說過,文鴦絕不肯參與任何政爭,原因也簡單,本朝世宗景皇帝——即司馬師,就是喫此君一大嚇而龍御上賓,有此純黑歷史,參與任何政爭,必爲己方之最豬隊友。

    不爲倒楊,爲啥?

    爲國家。

    讀史,何天有一種異常痛切的感覺:五胡亂華,中原王朝,百十年間,江淮以北,竟找不出一個真正像樣的軍事人才!

    最出色的祖逖,亦不以軍事見長。

    江淮以南,情形稍好,但好極有限,始終未出現第一流的軍事家,項、韓、衛、霍之類的天才,更杳無蹤跡。

    事實上,軍事人才的匱乏,早在晉還未完全統一中國時便已現端倪了。

    大一統之後,宿將凋零,後進無人,情形愈窘,終致五胡狂潮來卷之時,無力與抗,中原西南,盡付羶腥。

    何天眼中,目下,即永熙元年、公元290年,偌大一箇中國,真正像樣的軍事人才,尋來尋去,只有兩位:

    一位馬隆,一位文鴦。

    馬隆的情形,他也向賈謐打聽過,可是——

    “馬孝興啊,他剛剛回任西平太守、東羌校尉——一時半會可回不來!十有八九,是要終於任上嘍!你要請教他,只好鴻雁往還——除非,你自己跑到隴右去!”

    何天再問馬隆年紀。

    “我也不大清楚——快七十了吧!”

    那就沒啥戲唱了。

    於是,就剩文鴦一位啦。

    文鴦年紀,不過五十出頭,若他身體素質好,沒啥大病大痛,可說還在壯年,再幹個十來年,不成問題。

    到了文府,下車,擡頭,一怔。

    大門緊閉,門漆脫落,門環鏽蝕。

    再往兩邊看,府牆牆皮亦大塊大塊脫落,斑駁陸離。

    更甚者是牆頭——竟長出了不少雜草。

    裏頭不能沒人吧?

    打門。

    過了好一陣子,大門“吱吱呀呀”開了條巴掌寬的縫,露出半張鬚髮蒼然、滿布皺紋的臉,一雙屎糊眼半開不開。

    何天險些以爲這就是文鴦,心裏不由一沉,隨即反應過來,介位,不過是文府一老僕罷了。

    老僕一下睜大了眼睛——顯然被來者的五品官服和武冠嚇了一跳,慌里慌張哈下腰,囁嚅着正要說話,何蒼天已搶在裏頭:

    “某員外散騎侍郎平陽何天,冒昧來拜文次公,煩請綱紀通報!”

    說罷,將名帖遞了過去。

    老僕一愕:“文次公”,哪位呀?

    反應過來——就是家主呀!

    哆哆嗦嗦接過名帖,顫聲說道,“侍郎……且請……稍候!”

    撞撞跌跌的去了。

    何天按捺住心頭的異樣,靜靜等待。

    不到一盞茶光景,門內急趨的腳步聲響起——不是那個老僕的。

    大門豁然洞開,何天眼睛一亮,暗喝一聲彩:

    不能錯——這纔是威名曾著於天下的文次騫!

    來人身材極高大,目測一米八五以上,足比何天高了半個頭,雖一身弊袍,卻遮不住肌肉虯結、筋骨剛強。

    往臉上看,面容清癯,但線條硬朗,如鐵畫銀鉤;一對細長的眸子,精光閃爍。

    鬚髮黑白參半,也未仔細梳攏修飾,不免幾分憔悴之意。

    遙想當年,樂嘉城下,二九少年,英姿煥發,烈馬長槍,出入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端的是笑傲孟起,不讓子龍,就便比較奉先,亦未知孰短孰長?

    何天感慨了!

    來人刀子般的目光,一掠而過,隨即長揖:

    “某文俶,侍郎辱幸寒舍,蓬蓽生輝!”

    何天長揖還禮,“久仰次公英名,心馳之、神往之,今得睹風采,幸何如之!”

    文鴦一怔,“心馳之、神往之”的說法,很別緻啊。

    定一定神,“不敢!‘次公’的稱呼,俶絕不敢當!侍郎呼俶以表字就是了!”

    “小子何敢荒唐?”

    “瞽言若不見聽,寒舍逼仄,不足以容大賢!”

    “既如此,小子僭越了!”略一頓,“既如此——次騫,‘侍郎’何爲?”

    文鴦躊躇了一下,“是!雲鶴先生!請!”

    到底還是加了個“先生”。

    當年威名著天下,今日卻自抑侷促如此——

    唉。

    何天曉得,主人未必願意見客,卻不敢不見,乃至禮出逾格、迎出大門——他一個閒廢的羈旅之臣,如何得罪的起可以左右天聽的新貴?

    這個新貴,朝野皆知爲楊文長之死敵,不管皇后還是楊文長,都是一巴掌便可將自己拍扁的——

    此人來訪,是禍是福?

    一進大門,何天愣住了。

    這個庭院……芳草萋萋。

    再想到那個生草的牆頭——

    曉得你“韜晦”,但“韜晦”至此,會不會過頭了些?

    登堂入室,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不見一件奢華擺設,卻異樣精潔,纖塵不染。

    賓主落座,一切煮水、泡茶事宜,皆文鴦親爲。

    何天連聲遜謝,文鴦說道,“平日居家,些些小事,僕一向自爲,雲鶴先生不必客氣。”

    這大約是實情——

    文鴦動作,十分嫺熟。

    品過了一輪茶,何天微笑說道:

    “次騫,我開宗明義:今日造訪,同楊氏一丁點關係也沒有,請君儘管放心!”

    文鴦一口茶險些嗆了出來,咳嗽兩聲,總算沒太過失態,但臉已經漲紅了——不僅是嗆,還因爲尷尬。

    不過,如釋重負的神情掩不住。

    “僕平陽人氏——平陽,司州北垂,壤接羌胡,僕雖後學卑位,亦留心邊事——以僕之陋見,目下的夷情,隱憂極深!”

    “君大破河西鮮卑,論熟稔西北夷情,滿朝朱紫,除了一位馬孝興,再無出君之右者了!所以,不揣冒昧,登門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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