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礪 >第九十六章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楚王、公孫弘,皆面色大變!

    但兩人的反應,其實大不同:

    楚王是一瞬間的震驚後,倏然就變的面目猙獰;公孫弘是震驚之後還是震驚,兼以惶惑,看一眼楚王,再看一眼歧盛——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似的!

    一時間,三個人誰都不說話。

    楚王開始來回踱步,而且,步伐愈來愈大、愈來愈快。

    公孫弘、歧盛的眼球乃至脖頸,都不能不隨楚王來回轉動,在場若有第四人,會覺得他倆的腦袋,好像被一條細線牽着,來回擺動,頗爲可笑。

    歧盛終於不耐,乾笑一聲。

    楚王倏然止步,轉過頭,惡狠狠的盯着他。

    “大王,”歧盛很從容,“不敢乎?不捨乎?”

    “不敢?乃公何事不敢爲?不捨?不捨什麼?”

    歧盛微笑,“賈大娘子呀!”

    楚王一聲冷笑,“一婦人耳!值的乃公不捨?”

    “好!大王頂天立地偉丈夫也!”

    頓一頓,笑,“其實,獨留伊一人,爲大王暖牀,也無妨的!說不定,還別有情趣呢!哈哈哈!”

    “歧豐美,你樂的有點早,我應承了嗎?!”

    “大王欲取某首級?”

    “你真不怕死?”

    “得看咋個死法?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若五鼎烹之,甘之如飴!”

    楚王大笑,“君要學主父偃?好!孤且列五鼎待君!是生食還是死烹,且看君之造化罷!”

    歧盛眼中精光大盛!

    楚王言下之意,是接納他的建言了!

    公孫弘心說,這個歧豐美,還真像主父偃!

    想起《史記》中主父偃的自況:

    “臣結髮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爲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阸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

    於是自然而然,又想起進言漢武帝族主父偃者,正是彼時的御史大夫公孫弘——

    他阿母的,與乃公同姓名!

    天下竟有如此巧事?

    正在思緒連篇,心境激盪,楚王已轉向了他:

    “大觀,你我相交多年——你怎樣說?”

    公孫弘情知楚王主意已定,不可諫止,自己若做仗馬之鳴,一轉頭,他就會砍了自己的腦袋!

    “那還用說?”公孫弘慷慨激昂,“死生隨大王!”

    “好!”楚王以拳砸掌,“既如此,乃公心意已定!明晚,即如豐美所言——釜底抽薪!”

    “大王!”歧盛說道,“此事之關節,在一個‘快’字!汝南一伏誅,就要立即再‘宣詔’——嗯,‘密詔’!盡誅賈、郭!不能絲毫拖延!不然,叫諸軍回過神來,同宮內聯絡上了,大事就難成了!”

    楚王想了一想,“對!要快!”

    “還有那個李臺始,既被派來襄助大王,自然是妖后頭等心腹,到時候,如其何,也要有一個預案。”

    “你以爲呢?”

    “在下以爲,他若識時務、知順逆便罷,不然,只有借其項上人頭一用——正正好替大王立威!”

    楚王大笑,“好!好!”

    公孫弘心想,就算成功“盡誅賈、郭”,但諸軍終有“回過神來”的一刻,宮內的禁軍,也都還好好的,如之何?

    叫宮外諸軍犯陛?他們會從命嗎?

    不過……也不好說。

    彼時,宮外諸軍手上已沾了賈、郭的血,未免後患,會有人贊附楚王廢賈后的。

    “大事既成,”歧盛得意洋洋,“今上愚戇,不堪爲人君,大王天資英挺,以弟代兄,順天從人!”

    公孫弘目光霍的一跳。

    這是歧盛得意忘形了,楚王眼中精光一閃,搖搖頭,“現在還談不上這個——不談!”

    略一頓,“來!明天如何佈置,咱們好好議一議!”

    歧盛反應過來,打個哈哈,“是!是!好好議一議!好好議一議!”

    *

    次日,十二月八日,是一個挺特別的日子——臘日。

    此時代,作爲一個節日,冬至還未如後世般被推爲“小年”,類似冬至地位的節日,是臘日。

    臘日始,年在望。

    補充兩句:周至秦,冬至皆爲元旦,意義重大,但漢武帝改用夏曆,冬至不再爲歲首,地位大降;冬至地位的回升,要等到唐宋。

    臘日的要務或曰習俗,擺在第一位的,是祭祖、祭百神,後者尤以竈神爲緊要。

    後世多以糖餅、果脯祭竈神,這是爲了粘住竈王爺的牙,叫他玉皇大帝御前,講不了下頭的壞話。

    此時代的人的心機,還木有介樣深刻,祭竈神者,豚、酒二物——我要是竈王爺,也更愛和西晉的人打交道。

    這兩樣東西,小民未必拿的出來,但達官貴人乃至禁中,無不隆重其事,皆由負中饋之責的主婦主持其事;禁中,則是皇后親自出馬。

    祭祖也好、祭神也好,原則上,自然是全家乃至舉族同祭,但自然也有許多因爲各種緣故不得不暫別親人者,於是,宰相上書,請在洛陽獄中,挑選一批罪行輕微、犯罪有不得已情節、獄中表現又良好的犯人,臘日這天,放其回家,次日返獄。

    汝南王的“體天格物”,贏得一片嘖嘖讚歎,而上頭也自然照準。

    祭祀、團圓之外,臘日還有一個重大主題:“逐除”。

    “逐除”的對象,病疫;主要方式,“大儺”。

    儺戲花樣很多,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六字以括之:“帶面具,跳大神”。

    可以一大堆人一起跳,也可一個人獨自精彩。

    跳儺之時,必擊一種細腰形的鼓,曰“臘鼓”。

    因此,臘日這一天,整個洛陽城,家家生火,戶戶冒煙,羣魔亂舞,鼓聲震震,熱鬧的一塌糊塗。

    最熱鬧的,還是出自禁中的“大儺”。

    這一年一度的“大儺”,早早籌備,選面目清秀宦者子弟年十歲以上、十二以下,共百二十人爲“侲子”。又叫宦者扮成方相氏和十二獸,前者酷颯:“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後者也有模有樣:“衣毛角”。

    夜漏上水時分,朝臣會,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事,皆赤幘陛衛,乘輿御前殿。

    黃門令奏曰:“侲子備,請逐疫。”

    於是宦者唱,侲子和,唱和出一大篇兒爲何“逐疫”的道理,佶屈聱牙,不作細表,總之一句話:你不逐疫,疫就喫你。

    因作方相與十二獸舞。

    舞罷,歡呼,“周遍前後省三過”——也就是繞着宮城遊行,轉三大圈。

    接着,“持炬火,送疫出端門”。

    端門外,騶騎傳炬火出宮。

    司馬門外,五營騎士繼傳炬火,最後,棄代表“疫”的炬火於洛水中。

    炬火出宮,百姓觀者如堵;炬火落洛水中,歡呼聲震天。

    臘日的熱鬧,達到了頂點。

    然而,對於某些人來說,熱鬧,是“最後的熱鬧”。

    這個臘日,是他們此生最後一個臘日。

    *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