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礪 >第一四四章 呈珠玉,伏殺機
    陸雲俯身,掂起流杯,先抿了一口,沉吟片刻,曼聲吟道:

    “悠悠君行邁,煢煢妾獨止。

    山河安可逾?永路隔萬里。

    京師多妖冶,粲粲都人子。

    雅步嫋纖腰,巧笑發皓齒。

    佳麗良可美,衰賤焉足紀。

    遠蒙眷顧言,銜恩非望始。”

    賈謐錄畢,再念一遍,笑道,“有趣!士龍,你這是女子思良人——百般不放心呀!只不過,郎情妾意,一問一答,不是更加才趣?”

    陸雲一笑,“那好,我試作‘郎答’!”

    再凝思片刻,乃長吟道:

    “我在三川陽,子居五湖陰。

    山海一何曠?譬彼飛與沉。

    目想清惠姿,耳存淑媚音。

    獨寐多遠念,寤言撫空衿。

    彼美同懷子,非爾誰爲心?”

    賈謐錄畢,看看身邊諸人,挑了何天出來,“雲鶴,此‘郎答’,如何呀?”

    何天微笑,“極好!只不過,我若是女子,還是有點不放心的。”

    賈謐大笑,“可不是?”轉向陸雲,“士龍,尚有力量否?”

    陸雲笑,“勉力罷!”

    背手,蹙眉,凝視澗水,不語。

    過了一盞茶的光景,開口了:

    “翩翩飛蓬徵,鬱郁寒木榮。

    遊止固殊性,浮沉豈一情?

    隆愛結在昔,信誓貫三靈!

    秉心金石固,豈從時俗傾?

    美目逝不顧,纖腰徒盈盈。

    何用結中欵,仰指北辰星!”

    話音一落,彩聲四起。

    賈謐笑:“雲鶴,如何?”

    何天亦笑:“這我就放心了!”

    陸雲說聲“見笑”,將流杯中酒,一飲而盡。

    賈謐輕拍案几,嘆道,“今日雅集,一開篇,便珠玉紛呈,其後諸君,壓力不小呀!”

    看向陸機,“且看雙俊並輝!”

    陸機端起流杯,一口乾了,不做多餘姿態,即朗聲吟道:

    “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輪。

    輕蓋承華景,騰步躡飛塵。

    鳴玉豈樸儒,憑軾皆俊民。

    烈心厲勁秋,麗服鮮芳春。

    餘本倦遊客,豪彥多舊親。

    傾蓋承芳訊,欲鳴當及晨。

    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

    規行無曠跡,矩步豈逮人。

    投足緒已爾,四時不必循。

    將遂殊途軌,要子同歸津。”

    聲音極響亮,站在其左近,何天的耳膜,都有點“嗡嗡”的。

    然而,響亮歸響亮,卻沒有獲得弟弟那般的彩聲。

    何天更是詫異。

    史有“潘江陸海”之稱,“潘”是潘岳,“陸”是陸機,言彼等才大如江海也,此時,陸氏兄弟入京未久,雖已名動京華,但“陸海”的名頭,或許還未真正建立,可是,在原時空,何天是看過陸機作品的,咋說呢?真就是那種才華洋溢,若不加自抑,便會氾濫成災的感覺!

    可是,這首詩——

    此詩寫浮華交遊,但對之,不是採批判譏諷態度,而是:“欲鳴當及晨”——上車要趁早,晚了就沒位置了!甚至,“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走啥大道啊,抄近路,纔是成功之道!“規行無曠跡,矩步豈逮人”——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發不了達的!

    何天一度以爲自己理解錯誤,但通篇細辨,或隱有無奈之感,卻無任何反諷之意,這位作者,是真不要作“樸儒”而是要作“俊民”了!

    一般來說,一個名士,不管私德如何,詩作中,總是要擺出清高姿態的,哪有如陸士衡者,擺明車馬的高喊,“我要功名!我要富貴!就走歪門邪道也在所不惜!”

    然而,雖無旁人喝彩,賈明公錄畢,看一遍,再看一遍,臉上的笑意,卻是愈來愈濃,終於,雙手輕輕一拍,輕聲道,“好!好!微言大義!”

    微言大義?

    何天突然就明白了:陸機是以此詩向賈謐表達求晉身、求效力之意啊!

    東吳時代,以對國家重要性而論,陸氏實爲江左第一名門;以文學才華論,陸機又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因此,他一切行爲、一切訴求之中心點,無非:建功立業、重振家聲。

    可是,現實打臉。

    武帝曾諭,“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吳人憨雎,屢作妖寇。”晉人對吳人,歧視極深,今上即位,吳人仕宦者仍然很少,荊、揚二州,戶各數十萬,但迄今爲止,揚州無郎,荊、揚乃至整個江南,無一人爲京城職者。

    門對如此高厚的門檻,“守一”“規行”“矩步”有用嗎?

    所以,陸機纔要走賈謐這條“殊途”呀!

    事實上,在“二十四友”中,賈謐已對二陸表示了獨特的重視之意,譬如,出帷幔迎接何天,石崇自然要陪同——他是主人家嘛;石崇之外,賈謐獨獨挑了陸氏兄弟陪同,這,已經說明些問題了。

    既如此,趁熱打鐵,婉轉表達“求效力”之意,以求儘快晉身上流社會,不是理所當然嗎?

    這樣的詩作,或不能在雅集上得評高品,但陸機文名已著,並不靠一次雅集加持,相對於賈明公了解我的“衷心”,高品低品的,沒那麼重要!

    陸機之後,流杯到處,賈謐一一爲何天介紹:

    “蘭陵繆宣成!”即繆徵。

    ……

    “京兆杜世將!”即杜斌。

    ……

    “京兆摯仲洽!”即摯虞。

    ……

    “琅邪諸葛德林!”即諸葛詮。

    ……

    “弘農王弘遠!”即王粹。

    ……

    “襄城杜方叔!”即杜育。

    ……

    “南陽鄒太應!”即鄒捷。

    ……

    這幾位的詩作,都是應和應景之作,無甚可取處,獅子就不一一記述了。

    “安平牽成叔!”即牽秀。

    這位牽成叔,站在那裏,過了足足兩三盞茶的光景,還是沒開口。

    大夥兒都不耐煩了,何天更是好奇:咋的,赴這種雅集,您就不事先準備準備?

    還真沒事先準備。

    牽秀出差在外,剛剛回到京師,得到消息,趕到金谷澗,較之何天,不過前後腳而已。

    終於,有人輕輕“哼”了一聲——陸機。

    別人“哼”這一聲,牽秀未必聽得見,但陸機的中氣,實在太足,在場人士,個個聽的清清楚楚。

    牽秀立即臉上變色,透一口氣,高聲說道,“文思澀滯,請罰!”

    說是“罰酒三鬥”,但這個“鬥”,是一種特殊的小鬥,也就是一大爵,不過,三大爵一氣下肚,這個量,也很不少了。

    這算一個有趣的插曲——當然,“有趣”是對旁人而言,對於當事者來說,有趣沒趣,可就不好說了。

    “清河崔兆始!”即崔基。

    ……

    “沛國劉瓊佩!”即劉瑰。

    ……

    “汝南和仲輿!”即和鬱。

    ……

    “汝南周弘武!”即周恢。

    ……

    “潁川陳範陌!”即陳畛。

    ……

    “高陽許子豹!”即許猛。

    ……

    “彭城劉令言!”即劉訥。

    ……

    這班人的詩作,亦無可記述,何天都想打呵欠了——

    就這?

    “二十四友”,已差不多了吧?

    除了二陸,就沒一個出彩的呀!

    還都是當世名士——

    就這?

    終於——

    “齊國左泰衝!”

    果然,那個矮小、貌陋者,就是左思。

    左思的聲音,一如其不修邊幅的形貌,嘶啞渾濁,何天勉力傾耳,才勉強聽得明白:

    “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

    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雲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簪”字一落,彩聲四起!

    尤其是——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絕句也!絕句也!”

    連陸機都指了指弟弟,“士龍!你可是有對手了!”

    何天亦不禁心中訝異,“沒想到,這個多少年都是一肚皮牢騷的左泰衝,也能寫這種清新脫俗、無爭無礙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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