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彼時,清流們的勢力龐大,而且輿論的壓力非常大。
但是,隨着水車、新式農具以及胸甲騎兵的出現。
天下的輿論在今天,已經悄然發生變化了。
在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好處的刺激下,首先,變化發生在基層,在普通的百姓身上。
老百姓們可不懂什麼大道理。
人家只會看實際。
現在的實際就是,百姓們,尤其是關中和三河地區的百姓,都紛紛用上了水車、先進的農具以及改革後的耕作方式。
土地產量大大提高。
而胸甲騎兵在馬邑之戰的輝煌勝利,給了天下的地主和官僚,極大的震動!
人,不是木頭,不是石頭,是會思考的生物。
尤其是那些稍微有些文化的,見過世面的中小地主家庭的孩子。
特別是考舉的出現,加速了這一過程。
過去兩三年,胡毋生不止一次面對過一個自己門下通過考舉出去當官的弟子的問題。
“老師,吾嘗仕宦關中,以爲薔夫,雙目所見,水車、曲轅犁及各種農具,便民利民,百姓皆贊,三老以爲善……何以書上說‘機械者,懷詐僞心’‘機變械飾’?”
若只有一個兩個人,在這麼想,那倒也沒什麼。
但關鍵是,這麼想的人,成百上千。
而且俱是年輕的,新興的,代表着未來的考舉士子。
當書本上的東西,已經跟不上時代發展的需要了。
怎麼辦?
對公羊派來說,很簡單。
祖師爺子夏筆削春秋,就是最好的榜樣。
既然機變械飾和奇技淫巧,在現實面前,已經遇到了破產危機。
那麼,在這艘船沉沒之前,當然要給自己和自己的學派,找到一艘新的船舶。
而要擊破機變械飾和奇技淫巧以及機械之心組成的輿論壟斷和政治正確。
就需要首先打倒對此奉之爲圭壁的魯儒一派,還要摧毀長久以來,橫亙在儒家面前的所謂‘不與民爭利’思想。
對於儒家而言,這麼幹,還真是一點壓力也沒有。
想當年,秦國強盛後,從東方入秦的儒生,如過江之鯽。
而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爲了適應秦帝國的制度或者說爲了在秦帝國的制度下生存。
儒生不僅僅跟法家合流,喊出了儒法並用的口號。
甚至,不乏有人跟墨家勾勾搭搭。
在那個時候,可沒有什麼傻蛋去喊‘機變械飾’‘奇技淫巧’。
不然你以爲秦始皇和秦二世手下那麼多的儒家出生的博士是哪裏來的?
對今天的公羊派來說,重新撿起當年秦儒們的一些東西,擦擦灰塵,拿來自己用,毫無壓力。
當然了,秦,該罵還是要罵,該噴還是要噴。
“楊先生,吾說的對不對?”胡毋生低頭看向那位魯儒的博士,嘴角滿是笑意。
在半年以前,胡毋生就在爲今天準備了。
日常抨擊魯儒,這是早就計劃好的。
目的就是要一層層一層層的剝掉籠罩在魯儒身上的光環和外衣。
你看,連魯儒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讀錯書,信錯人了?
以至於,他胡毋生如此深入的觸及魯儒的敏感和核心問題。
而他們居然只能唯唯諾諾的聽着自己評論。
“魯儒一系,算是完了!”胡毋生在心裏長聲一嘆。
他們連精氣神都已經盡喪,人心與組織已經渙散。
這位楊姓博士,不過是在勉強維持着臉面和尊嚴。
那位楊姓博士,看着胡毋生,又看看四周。
他的心,彷彿被刀子割了一般。
但他卻說不出話來。
就連往日與他立場一致的黃老派也在保持沉默。
他們完全不敢趟這趟渾水。
他看着胡毋生,再看着其他的人。
“鬍子,您這是在用白馬非馬的理論來攻擊我魯儒一系!”楊博士緩緩開口:“此非儒者所爲!”
卻全然忘了,四年之前,他們是怎麼顛倒黑白,指鹿爲馬,混淆邏輯和事實的。
“吾魯儒,還是那個看法: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變之心,巧詐而已,非君子所爲,非人臣所用!”他很清楚,假如,辯論不過別人,那就要嘛殺了他,要嘛不理會他。
魯儒現在的力量別說是攻擊公羊派的巨頭胡毋生了。
就連對方的毫毛也傷不到。
那麼,就只能使出絕招了——管你怎麼說,我自巍然不動,總之,不管你說什麼,只要守住‘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變之心,懷詐弄巧’就可以了。
這樣至少,沒有失敗。
說完這些話,楊姓博士就一揮袖子,帶着自己的門生弟子們拂袖而去。
胡毋生看了,搖搖頭。
“魯儒已亡!”其他圍觀羣衆紛紛嘆息着。
而黃老派,則是憂心忡忡的看着此事的發生。
魯儒今天的表現,奇差無比。
他們一敗塗地,輸的乾乾淨淨!
從此以後,恐怕,思想界將要迎來一場空前的大討論了。
機變械飾和奇技淫巧,這種純粹臆想出來和腦補的東西,一旦付諸實際討論。
恐怕要在事實面前,一潰千里。
就像那位楊姓博士一般。
黃老派很清楚,那位楊博士,不是不能再辯論下去了。
講道理的話,對方其實還可以將辯論朝着究竟是德重要,還是賢重要,這個根本不可能討論清楚的命題延伸。
他爲什麼不能再辯論了呢?
因爲胡毋生已經發出了警告了。
那句警告就是:莊子。天地篇。
旁人不清楚,黃老派實在太清楚此話的意思了。
因爲,所謂懷詐機心這個說法,最初就是莊子在其天地篇的一個故事裏出來的。
那是一個關於子貢的故事。
說的是,當年子貢遊於楚,反之晉,在漢陰地區看到一位大叔辛辛苦苦的開鑿渠道,然後抱着一個甕,從井裏提水,倒入渠道里,以此灌溉自己的土地。
但,在井口,就有一個槔。
那是一種簡單的機械,也是今天遍及渭河兩岸與天下河流的水車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