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杯酒,便讓他上了頭。
臉頰帶着潮紅,呼吸裏都帶着酒意。
他就那樣盯着趙凰歌看,連聲音裏都透着些許的委屈來。
分明是質問的口氣,卻叫他問出了傷心。
他不等趙凰歌回話,又繼續說:“朕……是有苦衷的,阿阮別怪朕,好不好?”
這樣的態度,即便趙凰歌心中先前還帶着幾分火氣,可如今也都被他的話給打散了。
她先和軟了態度,搖頭道:“我沒有怪兄長,您別多想。”
趙凰歌一面說着,一面走到龍案前,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了過來:“兄長才喝了酒,就別喝茶了——王順,端醒酒湯來。”
王順應聲去了,趙顯垣從她手裏接了水,蹙眉道:“他倒是聽你的話。”
話裏帶着小孩子似的抱怨,也讓趙凰歌笑了起來:“那也是爲了您好,兄長坐吧,您不坐,我也不敢坐呢。”
她聲音裏恢復了甜軟,皇帝的眉頭這才鬆開了些。
王順來的很快,醒酒湯早先便備下了,只是方纔皇帝帶着趙凰歌進門時的神情有些嚇人,所以誰都沒敢端過來。
趙凰歌看着皇帝喝了醒酒湯,又覺得這殿內龍涎香過於馥郁,她纔想起身去開窗戶,卻被皇帝阻止:“別開窗,朕跟你說說話。”
趙凰歌雖不知這兩者有什麼必然的關係,但他如今說了,她便也點頭:“兄長想跟我說什麼?”
趙顯垣卻又不說話了。
他抿了抿脣,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阿阮,朕不成了。”
一句話出,趙凰歌臉上的笑意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眼內通紅:“兄長別胡說,您說什麼喪氣話呢,可是哪個院判頭昏嚼舌根呢?”
趙顯垣卻是擺了擺手。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三十出頭的時候,尚且還能從臉上瞧出些屬於帝王的意氣風發,這兩年卻愈發有些像先帝——不是氣勢,而是病容。
先帝也是病死的,可他到底已經快七十。
然而趙顯垣,他如今才四十。
趙凰歌沒來由的有些心慌,聽得他語氣輕緩道:“人固有一死,朕倒不覺得什麼。只是,這偌大的北越,朕放心不下。”
他說到這兒,看向趙凰歌,輕聲道:“朕這一生殺業太重,子嗣艱難,到了如今,唯有祈年一個兒子存活於世。可他又是個……”
皇帝到底說不出來蠢笨這兩個字,嚥了下去,只道:“若是祈玉還在,就好了。”
皇長子趙杞玉,曾是皇帝最看重的兒子,先帝也曾經說過:兒孫之中,他最肖朕。
可他卻死了,死在於西楚一戰,用生命捍衛了北越的疆土。
趙凰歌是記得他的,一時眼圈也有些紅,輕聲道:“兄長……”
趙杞玉比她年歲還大,幼年更與她要好,他率軍出征之前,還曾與她許諾,回來時給她帶好玩兒的。
可他回來時,屍身早就涼透了。
若是他還在,前世今生,北越都不會是那般慘狀。
她也不會擔負這般重的責任。
殿內一時有些沉悶,還是趙凰歌輕聲安慰他:“兄長,逝者已矣,杞玉最孝順,必然也不願意看您這樣難過的。”
聞言,皇帝卻是低下頭來,久久不語。
他手裏還捧着一杯水,那是方纔趙凰歌給他倒的,皇帝的指尖無意識的敲着茶盞邊緣,發出輕微的聲響。
良久,才聽得皇帝慢慢的開口:“朕時常也想,當初,他是不是曾經怨朕。那時他也才十四。”
可他若不去,去的便要是皇帝。
一國之君出征,那時何等的大事?
皇帝記得他臨走前意氣風發的臉,也記得屍首被運回來時,那滿是傷痕的面容。
他這聲音裏,幾乎帶着哽咽,也讓趙凰歌的一顆心隨之揪了起來。
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安慰他:“兄長,這不是你的錯,他是趙家男兒。”
皇帝擡起頭,看着她,透過那泛紅的眼圈,帶出些悲愴與疑問來:“是麼?”
他說:“那你呢。”
趙凰歌想說的話,驟然便卡在了嗓子裏。
皇帝仍舊在固執的問:“阿阮,你會不會恨朕?”
“不會。”
趙凰歌搖頭,聲音堅定。
皇帝卻是無聲的苦笑:“可朕會恨自己。”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深秋的夜色帶着冷意,窗戶雖然隔絕了一部分,卻也依舊透過窗來,吹的人有些打寒顫。
尤其是喝了酒的人,對這冷意更有一個直白的感知。
皇帝盯着那沉沉的夜色,聲音越發的慢了下來:“祈玉也好,你也罷,你們都是孩子,朕該護着你們。可朕沒做到,非但沒有做到,還將你們推上了風口浪尖。”
皇帝說到這兒,復又回頭看趙凰歌:“朕時日無多,祈年又是那樣,阿阮,朕再無可以信任之人。”
這話,趙顯垣前世裏也曾經說過。
可如今再聽來,趙凰歌依舊覺得,有一把刀在切割着她的心。
她吸了吸鼻子,剋制着眼裏的淚意,走到他的面前,輕聲道:“兄長別自責,阿阮願意的。”
即便重來一世,即便趙杞年是那樣一個狼心狗肺的蠢貨,可爲了趙顯垣,她依舊願意替他披荊斬棘,做開路人。
所以:“您別怕,我替您守着。”
趙顯垣定定的看她,看她眼神裏的虔誠與堅定,良久才道:“好。”
他伸出手來抹了一把臉,復又低聲自嘲:“朕果然是老了。”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些酸楚,聽得趙凰歌一顆心痠軟發脹,只能安慰他:“您別胡說,您可不老呢。”
聞言,趙顯垣無聲的笑了笑,搖了搖頭,道:“人吶,得看清現實。”
他說到這兒,又狀似無意道:“今日朕還以爲你生氣了,在怪朕呢。”
這話一出,趙凰歌下意識看他,就見皇帝眼中滿是寵溺的笑:“別不承認,否則你那會兒怎麼說自己要去兵馬司?”
他帶着些促狹,與她閒話家常,趙凰歌則是咬了咬脣,斟酌着該怎麼說。
若說一點都不怪他,那是假的。
可也並非全然如此。
只是趙凰歌不知該怎麼解釋。
不等她說,皇帝又道:“阿阮,你可知道,朕原是想讓你去中書省的。權力中樞,把持政權纔是正道。再說,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去兵馬司跟一羣大老爺們跑腿兒,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算怎麼回事兒?”
他與趙凰歌說的推心置腹,趙凰歌也不瞞着她,輕聲解釋自己的目的:“中書省雖然是權力中樞,可是那裏是世家們的勢力盤根錯節。即便有您周旋,我過去了也是舉步維艱。但是兵馬司就不同了,那本來就是直屬您管轄的。”
她聲音和軟,字字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最重要的是,兵馬司裏積壓了許多陳年舊案,無不與世家有關。孫誠不敢管,您又需得權衡利弊,事情便擱置了。可如今我去了便不一樣,可藉着立威的名義入手,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趙凰歌說到這兒,皇帝卻是明白了過來,沉聲道:“你想從兵馬司的陳年舊案入手,逐步瓦解世家?”
“不錯。”
趙凰歌面帶笑意,眼神卻是格外的冷:“確切的說,臣妹想做一把刀,一把爲北越除掉沉痾的剔骨刀。”
世家勢必要清理,可若一着不慎,便會動搖北越根基。
如何權衡,如何打壓與拉攏,都需要仔細斟酌。
兵馬司,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