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角落,人羣的末端,亞瑟沉默地看着遠處的該隱,他微微眨了眨眼,輕輕笑了一下,也端起面前的酒杯,無聲地,乾杯,弟弟,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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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離開。
巨大的吊燈,閃爍,明滅。
金色的光,虛幻的影。
一道道劃過槍色的雪白皮囊,像被針劑注滿血腥的慾望。
該隱忽然沉默下來,他微微眯起眼睛,向下面的人羣看去,陌生,陌生,沒有一刻的熟悉。
堅持,該隱,堅持。
活下去。
我不走。
你在,我不走。
他閉着眼,耳邊是風沙,是槍,炮彈,雷陣,眼睛被灰沙迷擋,鼻尖是一口鹹腥的血和風,
耳邊是尖叫,“怪物!怪物!!快跑!跑!!”
年輕的爸爸爲了保護女兒被刀劈開,沉默的老人爲了保護妻子變成死白。
他忽然笑起來,嘴角慢慢勾起,鬼臉面具忽然裂開,像一個嘴角被撕裂的小丑。
活、下、去。
這就是活下去。
像獅子撕了羊。
都被捲進颶風。
他深吸口氣,空氣裏,瀰漫着神聖的糖的味道。
酒,和腐朽的教堂。
怯懦的、虛僞人類。
因盲從而活,向外攀援,追尋片面的享樂或滿足、肯定、安全感或愛,以爲這就是活着。
無趣的、可悲人類,就這樣慢慢涯到盡頭。
他們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嗎?
什麼纔是活?
“活下去!!”他忽然大吼,他站在教堂頂上,用盡全身力氣,大吼,“活下去!!”
音樂暫停,人羣騷動,大家都擡起頭,愣愣看着該隱嘴角被撕裂的小丑面具。
該隱忽然沉默了,他喝口酒,歪了頭,聲音變成喃喃輕唱:
“活、下、去。這就是活。
像獅子撕了羊。
都被捲進颶風。
抗拒吧。
看那野地的百合,他們不耕不紡,卻長在地上。
黑暗無能辨識光明,唯光,能辨識光。”
有灰,從天花板上緩緩飄灑。
像沾滿灰的雪,像沾滿雪的灰。
人羣鴉雀無聲。
該隱忽然扯下面具,露出一個血紅的薄脣,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底下的衆人,用沾滿灰的手微撫了一把金色的發,輕喃,“你們猜,這是什麼?”
沒有人回答。
該隱只好自問自答,“是去年萬聖節一羣人的骨灰。”他似乎被自己樂到了,他笑一下,“想像一下,明年的萬聖節,你們也已是這灰,這是多有趣的事呀,多好的傳承。”
“啊——”有女人已在尖叫,有人要撥打911。
可是,沒有信號。
他們才知道,這裏,早已被屏蔽。
該隱笑,“還記得外面那片玉米地麼,你們的孩子都還在那兒玩兒,嗯~能活着逃到那兒的人,我還會獎勵的。”他慢慢歪起頭,看着下面人羣裏一個剛和自己對話過,遛達進來想要尖叫的小男孩,“噓~”他眨眨眼,手籠着耳朵,悄悄地:“你一叫,你媽媽就不見啦,你爸爸也不見啦。”他忽然停頓一下,深藍的眼睛慢慢變淺,“…你不叫,他們也總有一天會不見啦。”視線掃過人羣,他的眼睛慢慢變冷,“每種東西,都有自己的價碼,知道糖果的代價是什麼嗎。”
他忽然仰頭站直身子,挺直瘦削堅硬的背脊,張開雙臂,一把利刃飛出,“你們的血。”
“轟——”教堂壁燈盡碎!
血水四濺,殘臂斷肢,一個黑色的影,像巨大的黑夜魔鬼,一個張着翅膀的怪物。
蒼白的臉,血紅的脣。
一個殘垣斷壁的墮天使,一個吸血鬼。
它飛在人羣裏,穿透一具具身體,留下屍體。
他戴着猙獰的面具,表情卻是慈悲。
黑暗的玉米地:
一個渾身浴血的女人抱着自己的眼盲孩子跌跌撞撞跑在迷宮裏。
一個魔鬼追在她身後。
踩着她的血腳印,嗅着,叫着,像一頭會笑的獅子。
然後,她的後背露出一個血洞,腸子流出來。
她卻死的很快,她的眼睛睜着,卻已死去。
懷裏的孩子尖叫,尖叫。
該隱看着她尖叫,看着胖乎乎的小女孩從媽媽懷裏爬出來,慢慢蜷縮,蜷縮,他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沉默一會兒,在黑暗裏慢慢蹲下來。
他似乎也被嚇到了,他收回笑,把手裏的刀藏起來,輕輕地:“這只是個遊戲。”
“媽媽,媽媽。”小女孩無神地看着他,只是這麼叫。
該隱眨着明亮清澈的眼睛,忽然也抿起尖削如短匕的下巴,輕輕地像是哽咽,也像在唱戲,“…媽媽,媽媽。”
小女孩竟在他輕輕的聲音裏平靜下來,她沉默一會兒,“她死了嗎?”
該隱輕輕地:“她活過啦。”他認真地向胖乎乎的盲女孩表達自己的意思:“這是我送她的禮物。”
什麼纔是活。
被死亡追逐的霎那。
我告訴過他們,他們都不信,這是活。
她活過啦。
該隱慢慢低下頭,人類不該這樣可悲。
“她快活嗎?我從沒看到她活着的樣子。”小女孩輕輕說。
該隱輕輕吸口氣,仰頭看着玉米地上面的夜空,寒星,青月,怎麼能全都看不到呢。
他低下頭,左手,開始轉一把鑲滿暗紋的鬼頭左輪。左輪在他手指飛速地轉着,越旋越快,越旋越快,直到成爲一片刺眼的銀光。
他笑起來,輕輕地:“看到了嗎?活着,就是光。”
小女孩似乎看到了,她張開嘴,似乎想要笑——“砰!”
她的笑定格在嘴角。
凌晨三點,教堂燃起大火,火光沖天。
一個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如幽靈,如鬼影,如天使。
蒼白的臉,紅色的脣。
雪混着雨,再開始下。
“哈~”一個年輕的清澈嗓音,像清晨的湖水,像午夜的幽靈,恬淡的,淡淡調侃的,說完最後一句:“凡生者必有滅,我,纔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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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節,公元二零零七,無頭屠殺公案。
現場無一人生還。
殘臂斷肢無數。
唯一完整的兩具屍體,在玉米地,東北角。
所謂,萬鬼,朝聖。
事實,只剩下報紙的一行黑字。
事實。
在親眼看到他清澈的笑後,轉身離開得到的事實。
已不記得這是幾年前的萬聖節發生的事,只記得這發生過。
像有什麼在撕扯,深入筋骨的痛,像看到什麼已無可挽回的墮落,像看到自己的心被撕成兩半的痛。
頭皮已不再麻,身體已不再顫動。
眼前,只是血,漫天的血。
亞瑟慢慢睜開眼睛。
深藍的眼睛慢慢變淺,更淺,他慢慢側過頭,看着鐵窗外的月光,正濃。
浴血的臉,被月光傾了一半,一半蒼白,一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