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着身,半垂着視線。
溼漉的衣服緊貼肩膀,氣息動盪兩下,重回平靜悠長。
“父親。”隋刃忽然擡起頭,看着他,“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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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葛然皺着眉,呆在原地,他一直瞪着隋刃,久久瞪着。
時間似乎定格,又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室內是乾燥的,沒有風,什麼也沒有,他只是臉色蒼白,眉宇似乎永遠再不能展開。隋刃慢慢垂下視線,一如一直以來的那樣。他什麼都不再說。
他一直沒再擡頭。
“過去了?”林葛然聲音如夢囈,沙啞的不像人聲。
很慶幸,隋刃似乎沒有聽到。
他仍是、不發一言。
很久,林葛然客氣地笑,他點頭,“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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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很難受,他擡頭,看到一旁跺腳的老頭,更覺着他聒噪。
他嘆氣,想站起來,沒站兩步,又坐下去。
肚子絞疼,他想嚎,可是四周都是人,他一直拉肚子,上吐下瀉,連嚎的勁兒都沒了。生平第一次,肚子疼的想死,劇痛猛地又襲來。
林立再坐不住,立刻站起來,捂着肚子,徑自往洗手間走。然後嘩啦一聲,他呆在原地,小腿上都是黏臭潮溼的,還在向下流。
完了。
…完了。
他竟然…失禁了?!周圍的人多起來。一道道目光似乎要把他穿透。林立低着頭,他忽然發現,不管他一直以來有多驕傲,他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迎接那麼多人眼光的人。
他咬牙,低下頭,慌亂間,聽到有人在近處叫,“立兒,立兒。”
他擡眼,看到林葛然,頓時眼圈紅了,“別!別過來!”他看着林葛然乾淨的風衣,聲音變低,“我…我很…”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人打橫扛起來。
隋刃慢吞吞扛着他向外邊走,路過他旁邊的桌子停了一下,隋刃側頭,靜止,頭髮上還是溼漉的水頓時滴了林立一臉,他看着桌上的飲料瓶,“你…喝的?”
林立點頭,臉上有點扭曲,“你…放我下來!”
隋刃沒說話,他看着那個似乎很普通的飲料瓶,微微眯了眯眼,單手扛着林立,把那個飲料瓶也拿走。
林立亂蹬腿,“媽的!放我下來!”他惱羞成怒,也顧不得自稱小爺了。忽然,他感覺自己腿上的液體似乎也蹭到了隋刃的紅袍上,隋刃似乎也覺察到,倒是沒什麼表情,林立已經自己被自己噁心到了,“啊!!”他大喊,緊攥着拳頭,頭髮倒豎,頭皮似乎都要裂開,周圍人開始竊竊私語。
隋刃已經再次前進,他走的很快,就快走出小包圍圈,他忽然停下,目光在旁邊一個陌生人面前停了一下。這陌生人穿着橘紅色的毛衣,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只是抱着臂,倚着商場一根柱子,正看着隋刃,臉上似笑非笑,眼裏卻單調的似乎沒有一絲表情。看到隋刃看過來,他也沒什麼避開的意思,忽然朝着隋刃舉起手中的酒杯,他的視線也慢慢移到隋刃手裏的杯子上,然後自己默默喝起來。
隋刃心裏泛起一絲異樣,他移開視線,扛着林立走下樓,走過街道、紅綠燈,走進最近的一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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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葛然看着隋刃揹着林立下樓,他輕吐口氣,看到一旁怔怔的父親,走上去,“爸,走吧,我們也去醫院。”
林胡崇緊張的手抖,似乎還在不解中,喃喃地:“好好的,怎麼就鬧肚子了呢?”
林葛然微微皺眉,他想了想,“爸,你有沒有帶他喝什麼東西?”
林胡崇攥着拳頭,歪頭想,“帶小小簫吃了我常去那家店的餃子,喝了點水…其他沒什麼了啊…這怎麼鬧肚子了呢?”
這對他來說彷彿是天大的事情,他拍着腦袋,上面只剩下硬硬的一點白髮,林葛然看着曾經英雄不可一世的父親,以前他不會在意這些,起碼在哥還在的時候,他倨傲,他愛面子,他不可一世,現在,子孫的身體,對他已經是天大的事情。心下酸楚,林葛然伸手握住父親冰涼的手,“爸,沒事了啊,簫兒…林刃帶他去醫院了,就是小孩子鬧肚子,你別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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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掛號大廳,隋刃看着面前橫插過來的醫生,心下慼慼,本就不是很靈活的嘴更顯笨拙,“那個…我找肚子科醫生…”
白大褂笑笑,“找我?”
隋刃扛着林立補充,“消化科…”
“我也行。”白大褂微笑,露出九顆牙。
果不其然,有緣的人還是相見了,肝膽科傑出醫生福摩斯,也算是隋刃在醫院最不想見的人,下樓去轉悠時,碰到了他最牽掛的隋刃患者。
自此,自命隋刃膽囊破裂時爲他考慮極周詳的醫生——福摩斯出場。
下一句果然是吼,一個大臉湊過來,“你膽囊好了麼?你扛人?”
隋刃肩膀上倒立的林立正好奇兼不耐煩地望着這個羅哩羅嗦的大褂老頭,也被嚇的一哆嗦,果然,隋刃很快把他丟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劈個叉,頓時一股冰涼腥臭撲鼻。
“林刃…”林立低頭咬牙。
隋刃順手又把他提溜上來,往肩膀一放,往樓梯跑去,“那個,您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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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吊針,剛嚥了藥,洗乾淨全身,噴香香,總統套房式的貴賓病房,四周再無喧鬧,林立看着面前超大的大屏電視,一切熟悉的環境,呼口氣,他太累了。
今天,可以說是他的恥辱日。全身掛着惡臭在底層勞動人民那裏轉了一大圈。
林刃那傢伙,一開始竟然把他扛到普通病房,打針時,連褲子都沒法換,竟然還是男女混合的病房。周圍都是笑聲和嫌棄的議論,恥辱!巨大的!
林立覺着自己現在似乎應該很生氣,可是在隋刃的硬肩膀上仰趴着時,竟覺着一絲安穩。這傢伙要是做哥哥,除了有些太呆,似乎也沒想象的那麼差,這個,他當然死也不會承認。
回過神,他回頭看坐在自己牀邊默默給他削蘋果的林葛然,今天要不是爸後腳跟進來,自己指不定要在空氣噁心的那個普通病牀上看着各種人白眼待多久。
自己有個好爸,有錢,又寵愛自己,應該是他林立的福氣吧。從小,他沒受過任何委屈,他林葛然從來對他都是百分百的寵着。可是,爲什麼對童年,他幾乎沒有什麼記憶?自己有媽媽麼?似乎是有的。爲什麼他腦海裏,總會有一些貧窮和恥辱的夢境?夢裏那個可悲的女人,帶着他到處求人買藥的場景,又是什麼?她是誰?
“…她是誰?”他看着林葛然默默出神,竟不覺問了出來。
“嗯?”林葛然似乎愣住了,他看着林立,笑容溫和寵溺,“立兒,醒了啊。”
“爸,我常做夢,夢裏有個女人,總抱着我,去各種地方求人問醫生,我們被各種人白眼,可是我不知道她是誰。”林立看着他。
林葛然臉色似乎忽然變得慘白,他握着刀的手微微發抖,他忽然慢慢低下頭,“做夢而已吧。”
林立不置可否,“嗯,夢。”他忽然聲音如夢囈,“你知道我最討厭窮人了爸,我看到那些街頭要飯的手都要發抖的,我憎恨他們,可是我不知道原因。”
“你太累了。”林葛然伸手摸他額頭,“立兒,別瞎想。”
林立無所謂的點頭,“嗯…我要喝水,爸。”
林葛然轉頭,“林刃。”
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發呆的隋刃似乎沒聽到,仍舊一動不動。
林葛然皺眉,“林刃!”
隋刃仍一動沒動,林葛然忽然嘴脣發白,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隋刃身邊。
隋刃正仰頭望着窗外一輪圓月,發呆,聽到林葛然第三次叫纔回過神,他看着林葛然,眼神很茫然,“…父親?”
“你在想什麼?”林葛然眯着眼睛看他,忽然心裏一空,他看到隋刃佈滿血絲的眼睛。
隋刃當然沒法說,他在林立那個瓶子裏,發現了微量的汞化合物,一種只有墮天才會研製的慢性毒-藥,這種成分在開始診斷時根本檢查不出來,醫生只能當他是吃了不乾淨食物,引發腸胃炎而已。已經讓遊離去查商場的監控,還沒有等到迴音。
“沒有。”隋刃低下頭,“您叫我?”
“嗯,去倒點水,把護士叫來。”林葛然看着他。
隋刃彎了一下腰,轉身出去。
“林刃。”林葛然忽然開口喊了這個名字,他聽着自己嘴裏說出的名字,不管叫多少次,還是陌生。他忽然很恨自己,恨他們之間目前的關係,可是他說不出別的,“你…你真的不想說點什麼麼?”他還是問出這句話。…你的傷疤?
隋刃沉默很久,久到林葛然以爲他就此走掉,隋刃忽然輕輕開了口:“父親,我會保護好你們的。”
因爲這裏,是我的家。
現在不僅有你,還有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