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被小女孩藏起來的人,真的是我。
那一聲,是媽媽喊的。
撕心裂肺。
隨後,還有爸爸的聲音傳來,爺爺的聲音傳來,他們都在找我。
夜,已經很靜了。
比夜更靜的是,洞裏死一般的沉寂。
我往洞口眺望着,一直沒有阿婆的身影,小女孩也從哭泣轉爲沉默,彷彿知道了自己的宿命一般。
山腳下的人影越來越近,洞口,終於有腳步聲傳來。
須臾,一抹佝僂的身影,抱着另一個瘦小的人出現在洞口,是阿婆,和抱在懷裏的“我”。
那真的是我,跟小女孩長的極其相似。
見到阿婆,小女孩爬着過去問:
“婆婆,我真的要死嗎?”
阿婆從洞口爬了出來,地上的小人兒像是熟睡了一般,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彷彿天地間的一粒塵埃。
滿身泥垢的阿婆跪在地上,那張本就滿是皺紋的臉,一下子蒼老了好幾十歲。
她寂靜無言的跪着,任由小女孩在旁邊拉扯哭啼。
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着手電筒的照明和狂奔而來的狗吠。
最先到跟前的是大黃,家裏養了好幾年的那隻狗。
找到了小主人後,狗趴在地上,跟阿婆一樣,默默的流着眼淚。
媽媽幾乎是踉蹌着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的,她匍匐在地上,先是用手去探了探我的鼻息,而後反手去拉已經到了跟前的爸爸,爸爸跪了下去,用手探我的脖子。
記憶中高大威猛的爸爸,一下子癱軟了下去。
雖是無言,媽媽卻懂了。
她一把抱起放在地上的我,緊緊摟着,身子不斷的在顫抖,那種想哭卻怎麼也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來的哀顫,讓她發出一種很怪異的聲音來,爺爺手裏拿着旱菸杆,他是唯一一個站着的人,僅看了一眼後,他轉身,說了句:
“趁夜,埋了吧。”
這話一出,媽媽再也忍不住,放聲哀嚎,慘不忍聞。
我想走過去拍拍媽媽的肩膀告訴她,我沒死,我還活着,平平安安的長大了,結了婚,還生了個很可愛的兒子。
但我就像是被禁錮住了一樣,不光身子無法動彈,就連手腳都已經僵住了。
見爸爸媽媽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爺爺敲了敲旱菸杆,然後轉身把那塊水泥板徹底挪開,洞口的全貌就出來了。
那裏,哪是什麼地窖。
分明就是一座修繕完好的墳墓。
這座墳墓,不正是阿婆跟小妹的那座嗎?
墳墓裏,有兩副棺材,一副大的,一副小的,爸媽很顯然被墳墓裏擺放着的棺材給震驚到了,爸爸開口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爺爺淡淡的回答:“終是命,改不了,逃不掉。”
媽媽瞬間崩潰了,怒斥:“你說得輕巧,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日日小心謹慎夜夜擔驚受怕,就是怕這一天的到來,我早就說過,既然天意不可違,我們也只能盡全力做好自己,你們不信,不聽,不懼,現在好了,老天無眼,無情,無義啊。”
爸爸比媽媽冷靜,他只是問道:
爺爺吸了一口老旱菸,答:“這孩子命運既定,不管你我如何佈局,註定萬事不全,不如早就準備,只盼她來生投個普通人家,健健康康的長大。”
媽媽哽咽着,連喊三聲造孽啊。
爸爸雖紅了眼,卻也只能嘆一聲:“活了這麼大歲數,只見村裏老人給自己準備壽棺的,沒見給孩子修繕墓穴的。”
如今我也是做了媽媽的人了,我能感受到媽媽的心痛,也只顧着感受媽媽的心痛去了,竟然沒注意到,不管是爺爺,爸爸,還是媽媽,他們好像都對小妹視而不見。
好像小妹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好奇的朝小妹望過去,見她跟阿婆跪在一起,小小的身體不斷的顫慄着,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爺爺倒是看了她一眼,還是那一句:
“埋了吧,埋了吧,讓她早點入土爲安,使命已達,魂歸九霄,都與她,好聚,好散。”
媽媽不捨得放手,爸爸一把摟住媽媽和我,似乎在做最後的道別。
這一幕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樣,維持了很久,久到爺爺的老旱菸都抽完了,他蹲下身去,在水泥板上敲了敲裏面的菸灰,怔怔的望着這座墓穴,自言自語道:
“來此一遭,不曾大富大貴過,已是委屈她了,這墓穴,得修繕修繕,但人要趁着天未亮就放進去,等天一亮,舉家搬遷吧。”
媽媽泣不成聲,抱着我死活不肯撒手:“她活着的時候我說早點離開這個地方,你說這裏有要用她這條命來守護的東西,現在人沒了,你們好狠的心,不光要留她在這兒繼續完成她的使命,還讓她孤零零的守着這座破山。”
爸爸也抹了一把淚,擡頭問:
“能不能不走?”
爺爺嘆口氣:“不走又能怎樣?留下來怎麼跟村裏的人交代?這個祕密,我們守了這麼多年,難道要公之於衆嗎?”
看得出來,爺爺有爺爺的無奈。
爸爸像是懂了,伸手想要從媽媽的懷裏抱過我,但媽媽不給,爸爸哄着她:
“你這淚水落在孩子臉上,她死都不會安寧的,我們與她就只有這一程的緣分,罷了,放手吧,把言言給我。”
媽媽再次哭出聲來,卻也不再掙扎。
爸爸將我抱起,朝着墓穴看了一眼,剛要轉身的時候,一直蒼老的手拽住了我垂下來的小手。
是阿婆。
她終於開了口,道:
“既然蒼天無眼,那我們便逆天改命。”
此話一出,媽媽眼裏瞬間燃起了希望,那是一種把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希望。
爸爸更是停住了腳步。
只有爺爺敲了敲旱菸杆,似是在沉思。
沒有人敢接阿婆的話,這陰風陣陣的夜裏,不知道他們每個人心中都在想什麼,最終,還是爸爸提出了反對:
“事已至此,就讓我們與她,來世再續父女之情。”
媽媽的眼瞬間黯淡了。
但她還是附和了一聲:“我可憐的兒,活着受罪,不如死後安息。”
儘管我不知道逆天改命四個字意味着什麼,但我從爸爸媽媽的話語裏能聽出,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但要做到卻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