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十九強撐着把沒說的話說完,就像是一盞徹底燃盡了的油燈,眼裏強行簇出的光快速飛散,說出的話也愈發不成語調。
他呼吸急促片刻,在蘇沅模糊的視線中擡起滿是血痕的手,顫聲說:“主……主子……”
“我走之前與您說……的話,不……不是真的……”
“別……”
“別跟她……她說……”
蘇沅耳邊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霧,每個字都聽清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聽清。
她驚惶地抓住天十九下塌的肩,憤聲說:“你跟我說有什麼用?”
“你留着性命去找她說啊!”
“有本事你自己去說!”
“天十九!”
天十九已經聽不清蘇沅說什麼了,可臉上浮出的卻是笑。
他笑得遺憾又坦然,像是在說還好沒來得及,又像是在說什麼不能說的言語。
不等蘇沅如雷的心跳平息下去,他強行擡起的手就朝着地面狠狠砸了下去。
蘇沅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卻被觸手的冰冷驚得心跳加速。
她紅着眼試探地喊了一聲:“天十九?”
“天十九?”
“你醒醒……你醒醒!”
“來人啊!快來人!”
她慌亂無措地轉頭看向林明晰,哭着說:“你快去把許大夫叫來……快去!”
“快去啊!”
林明晰壓下不忍快步而去。
許大夫急匆匆闖進來,伸手搭在天十九被血污糊了厚厚一層的手腕上,難掩頹然地閉目嘆息。
“不成了。”
蘇沅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時間竟恍惚到聽不清許大夫說的到底是什麼。
她到懷北快四年有餘,從到懷北時天十九就一直跟着她。
天十九性子穩中帶有年輕人特有的跳脫,很合蘇沅的性子,正巧比蘇沅大了幾歲,雖說名義上是主僕,可相處起來更像是兄妹。
蘇沅一直受着他的照顧。
從蘇沅手中領了令牌出發之前,他見蘇沅心情實在不佳,甚至還打趣說等回到盛京,想求蘇沅給他尋個溫柔妥帖的夫人,最好是像剪月那樣的,他不在乎比自己大。
幾日前蘇沅還暗戳戳地問過剪月心意,只想着等天十九回來以後再說。
可現在呢?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爲什麼說沒就沒了……
這人走的時候說得好好的,讓給他留着最好的肉乾,他還想跟着蘇沅參股做買賣,想攢娶媳婦兒的聘禮……
他話多得很,什麼都說得像說書似的,可就是這麼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怎麼就不接着往下說了……
蘇沅低頭看着天十九腹部仍在流血的傷口,攥着那個彷彿染上天十九血肉溫度的冰冷令牌,心中悲意排山倒海一般直襲而來,化作無形風浪重重將她擊垮在地。
她總是樂得放肆,可真被悲意籠罩時,卻連哭聲都是格外壓抑的。
聲聲啜泣彷彿是墜在人心口上的無聲利劍,一下一下地颳着人心。
許大夫於心不忍地看着她,忍着悲愴啞聲說:“夫人,他能撐到此時已是不易。”
“如今話說盡,癡願了,去了也是解脫。”
“您當謹記當下纔是。”
他單膝跪在地上扶住蘇沅不斷顫抖的肩,艱難地說:“沅沅。”
“他拼死給咱們帶來的消息,咱們不能辜負了他。”
“你……”
林明晰艱難地停頓片刻,嗓音沙啞:“讓人送他去休息,咱們得儘快商議出對策,否則……”
“否則他不會心安的。”
天十九的死讓蘇沅的眉宇間籠上了一層陰霾,而這層陰霾無形間與整個懷北,甚至更遠的地方都當是同在。
天旭被臨時召來,帶着幾個時常跟着蘇沅的人,沉默着把天十九冰冷的屍身擡出去。
在他們邁出門檻的瞬間,蘇沅啞聲說:“他一直說,小時候沒得個正經書院讀書,很是羨慕書院中的那些孩子。”
“那是他想去的地方,把……”
“把他送到書院後山安置好。”
天旭紅着眼垂首點頭。
“您放心,我會安排好的。”
蘇沅捂着臉嗯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清地說:“把他安排好,即刻過來找我。”
“我有事兒要你們去做。”
“是。”
若非形勢至此,蘇沅只怕是在家裏一刻都坐不住。
可天十九不光是帶來了揮之不去的悲傷,也帶來了一個於懷北極爲不利的壞消息。
顧雲叛變了。
顧雲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也承擔着防禦邊塞的重責大任。
除了皇上給的密令,唯一能名正言順調動駐軍的就是顧雲。
顧雲在邊塞駐紮數十年,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極爲熟悉。
對邊塞的駐軍佈防以及城牆防禦都可如數家珍。
這樣一個知曉內情的人當了賣國賊,就意味着是把包括懷北在內的整個邊塞,全都放在了一個岌岌可危的位置上。
一旦外敵來襲,有顧雲做內應,自懷北而入,整個邊塞十三城都會成爲腐朽之木,一摧即毀。
這樣的景象不光是蘇沅想想心驚,就連林明晰的臉色都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們原本的打算是在近日把懷北城內的百姓暫時遷出,找個暫時不會受戰火波及的地方安置。
等把這些人安置好,他和蘇沅就不得不奉皇上的旨意直接返京。
這裏就會被交給懂得行軍打仗的將軍和戰士。
可現在突生變故,他們所有的打算都在瞬間化爲虛幻的泡影。
林明晰是懷北知府,是唯一一個受了朝廷俸祿供養的人。
而懷北是沒有駐軍的……
林明晰若是在此刻離了懷北,懷北作爲邊塞門戶,一旦被破往後的無數百姓城池就再難有自保之力。
他蒼白着臉看向蘇沅,眼中含了無數不曾出口的話語。
蘇沅察覺到他的目光,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正想說話時,周安突然面帶喜色地跑進來,說:“大人!”
“有盛京城來的貴人傳旨,傳的是皇上的聖旨!”
林明晰想到聖旨中寫的可能是什麼,本就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了個一乾二淨。
皇上遠在盛京不知此地叛亂。
召他和蘇沅回盛京的聖旨,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