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衙內,南風端着一個擺得滿滿當當的托盤走進書房,見蘇沅盯着桌上跳動的燭光暗暗失神,忍住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蘇沅聞聲回神,下意識地站起來笑了下。
“師父。”
之前情急之下,南風脫口而說他是蘇沅的爹。
可兵荒馬亂過去之後,這稱呼就不適用於內了。
畢竟蘇沅是南歌離上了族譜的女兒,南風和南歌離糾纏半生至今不見半點結果,這話騙得了旁人,卻不能用來騙自己。
無人的時候,蘇沅就始終稱南風一聲師父以示尊敬,畢竟她是被南風手把手地帶着習過武的,這麼叫也無可厚非。
至於什麼時候叫爹,那就得看南歌離的意思了。
南風對怎麼稱呼並不在意,大步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放下,拿起筷子遞到蘇沅手邊,說:“時辰不早了,先喫飯。”
這樣的事兒過去的日子裏發生過很多遍。
不管蘇沅自己的胃口怎麼樣,南風或是天一總是要從萬般的忙碌中抽出一絲空閒,把喫的親手送到她的面前,盯着她喫下去纔算完。
林明晰脫險,蘇沅緊繃至極致的心絃鬆了大半,喫下去的東西也不會全然無用,這些日子盡精心養下來,消瘦得驚人的臉上的確是多了些肉。
看着氣色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她心不在焉地端着飯碗往嘴裏刨喫的。
見她只刨白飯,南風索性拿了雙筷子坐在旁邊,時不時往她碗裏夾點兒別的菜。
蘇沅好養活,這時候心思不在這裏,也吃不出嘴裏的東西是什麼滋味,南風夾什麼她就喫什麼。
一來一去的,碗裏的飯去了大半,見她實在是喫不下去了,南風放下筷子說:“我讓人給你熬了米粥,粥裏按許大夫給的方子加了點滋補的藥材,一會兒歇下的時候記得再喝上半碗,我會讓人提醒你。”
蘇沅哭笑不得地放下碗筷,捂着臉唔了一聲,悶悶道:“好。”
“我知道了。”
她怕南風糾纏此事,呼出一口氣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今日隨着修然家書一道到的,還有皇上的封賞之令,師父對此怎麼看?”
邊塞變故起得突然,捨生忘死守住此地的人自然是功高不可言。
皇上出手大方,薛城等人皆是往上提了一級,所有能想得到的人都沒落了封賞。
就連誤打誤撞上了戰場的周安都撈了個副將軍的職位,從此就不再是林明晰身邊的跟班,而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了。
南風原本就是軍中副將,自然也沒漏了。
按聖旨所言,當尊稱一聲南將軍。
許是皇上知道些什麼不爲人知的內幕,還在聖旨中額外言明,可給南風留下一道請旨的餘地,若有夙願,可待回到盛京後再另行請賞。
只是朝廷來人來得突然,除了口頭上的封賞也沒能多帶些什麼。
要等到再過些日子,皇上之前祕密安排在邊塞的大軍就會前來看守住這一道染血的城牆,在此立功的人全才會隨着朝廷來的人回盛京正式接賞謝恩。
見南風不說話,蘇沅沉寂許久的眸子裏難得閃爍出點點玩味,眸光微閃,對着他齜了齜牙。
“南將軍。”
“你該不會是還不想回去吧?”
不等南風接話,她就不滿道:“你要是真的這麼說,那可就真的是太過分了啊。”
南風當年不辭而別,毅然決然地入了軍中,至此多年杳無音信。
若不是此番懷北動亂,蘇沅險些都要以爲他是不是死在了哪個無人知曉的犄角旮旯。
可這人既然還活着,那就不該再對多年不曾淡卻的情愫側首以避了。
否則南歌離堅持了這麼多年,豈不是就成了個笑話?
聽出蘇沅話中不滿,南風搖頭失笑。
“怎麼會?”
“我無時無刻都在想活着回去。”
“如今好不容易把機會盼來了,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再往後退上半步了。”
惶恐自己會慘死在外,對不起那人徒勞了半輩子的心意。
踏遍邊塞風沙荒漠,歷盡生死緊要之關,他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他活了這一生,殫精竭慮不敢閤眼,其實求的也只不過是那被放在心尖上的一個人罷了。
蘇沅聽到這話才露出個滿意的笑,唏噓道:“這樣就對了嘛。”
“孃親性子要強,過往半生活得艱難,你若是回去了,可千萬記着些別再惹她惱了,否則……”
“我可顧不上什麼師徒情分,定不饒你。”
南風愣了愣笑得釋然,狹促道:“那你可就得改口叫爹了。”
蘇沅……
她面無表情地嘖了一聲,涼絲絲地說:“話說你當我便宜爹的事兒我還沒來得及跟我娘說呢。”
“你說她要是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南風性子穩重,被蘇沅這話一嗆難得露出一絲窘迫,掩飾尷尬似的咳嗽了幾聲,用手擋住半邊嘴角生硬道:“你還在生林大人的氣?”
林明晰雖是身不能至,可每日總是要把自己身邊的人派出來湊到蘇沅的跟前噓寒問暖。
福公公等人蔘與了守城一戰,雖是僥倖保住了性命沒死,可卻被斬了一條胳膊。
生死危機過了,再加上殘缺了四肢,他自知自己這樣不體面的人大約是再也沒希望回皇城到皇上跟前伺候了,索性就跟着林明晰,想着回到皇城後,說不定能得個好死。
福公公之前是伺候皇上的,口舌厲害無人能及。
每每得了林明晰的指派,圍着蘇沅時一句話都能翻着花樣地說出千萬種花兒來,恨不得把林明晰的滿腔相思之情述說成書,好惹得蘇沅心軟,趕緊回去看看林明晰纔好。
蘇沅自己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對此無動於衷。
可跟在她身邊的人每日見了都能博得一樂,私底下總是忍不住猜,林明晰第二日會派福公公來說什麼。
南風話一出口,蘇沅臉上的笑就淡了幾分。
她漫不經心地撥弄着還沒收的筷子,淡淡道:“林大人威風驍勇,身爲文臣,扔了書本筆墨提刀也能上陣,如此了不得的人物,我有什麼好指責的?”
這麼說,就是還在生氣。
而且還氣得不輕。
年輕人之間的小打小鬧落在南風眼中都是樂子,他身爲長輩不願多言,笑了笑也不多提,自然而然地轉了話題:“我聽說林大人的傷勢好了許多,等懷北定下來,大約也能慢慢上路了。”
“盛京安穩,回去後此生就都是康泰之途了。”
林明晰本就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有了懷北功績在先,又有駐守之功在後,此番回去定是加官進爵前程一片大好,這是誰都能想到的。
蘇沅聽了沒什麼波動,扯着嘴角呵了一聲,慢悠悠道:“是啊。”
“林大人花好月圓自有錦繡前程,此番動亂倒是成全了他,我……”
“夫人!”
“夫人不好了!”
蘇沅聞聲皺眉,唰的一下站起來說:“怎麼了?”
“出什麼事兒了?”
急赤白臉衝進來的周婭連滾帶爬地跑到蘇沅跟前,哆哆嗦嗦地抓住她的手,顫聲說:“大人不知爲什麼瞧着不太好,我……”
不等周婭說完,蘇沅的臉上立馬就是風雲變色。
“你說什麼?!”
周婭緊張地低下了腦袋,揪着衣襬不斷地扯,眼珠亂滾嘰裏哇啦地開始胡說:“大人白日裏的胃口也不好,就吃了半碗飯,連湯都沒喝完,還有大人的臉色差得厲害,我去問了許大夫,許大夫也說沒法子,我……”
眼前風聲一閃,一道快到難以看清的人影閃了出去。
周婭還沒胡說完,擡頭茫然四下看了一圈,困惑道:“夫人呢?”
倚在邊上靜靜看戲的南風挑眉輕笑,幽幽道:“我覺得,林大人這下可能是真的要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