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晰在家反省的第十天,朝中突然起了不一樣的動向。
皇上堪稱是雷厲風行的接連處置了一波看似毫無關聯的大臣,手段凌厲。
查出來罪證屬實的直接革職查辦,暗中勾結尚且查清的,也沒給任何人緩一口氣的機會,先行把人扔進了詔獄,等候清查。
不太敏感的人尚未察覺這波風向從何而起,與國公府明裏暗裏有來往的大臣們數了數被查辦的人頭後,暗暗揪緊了心。
這一柄無聲舉起的利刃,刀鋒的朝向是國公府。
在過去的數日內,曾經沉寂下去的國公府可謂是風光無兩,甚至隱隱還有了復起之勢。
可皇上這麼一動,剛展現出的苗頭立馬就散了個一乾二淨。
與其有牽扯的人人自危,沒有牽扯的暗自慶幸自己沒被大餅糊了腦子。
滿朝風聲鶴唳之中,皇后的鳳儀宮再度陷入了絕對的冷清。
皇上站在鳳儀宮門前,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輝煌華麗的宮門,淡淡地說:“皇后的病怎麼樣了?”
躬身跟在身後的太醫院院首的頭低得更低了些,聲音也輕到不能再輕。
他說:“皇后憂思於心,再加上早年間沒能調養好身子,如今又是邪風入體,病況不算太好,而且……”
太醫愁得不行地擰起了眉毛,苦澀道:“這病根雖是難治,可也不算棘手,可問題在於,娘娘不願意吃藥。”
生病了不肯吃藥,不配合調理,病就不可能會好。
皇后病倒數日,太醫院流水般的前前後後來了數波人,可不管是誰開出的方子都沒被採納,後廚的竈火一刻都不曾熄過,可熬出來的藥,皇后一口都沒喝。
皇后已經病得很重了,可她從一開始到現在都只肯說一句話。
她要見皇上。
在見到皇上之前,她什麼藥都不喝。
伺候皇后的人不敢隱瞞,太醫院的人眼看着皇后的病癒發嚴重,實在沒了法子,只能是硬着頭皮去把皇上請了過來。
皇上聽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擺手示意身後的人都站定別動,淡淡地說:“你們在外頭候着,朕進去看看皇后。”
恢弘精緻的鳳儀殿內,是正在養病的皇后。
病中的人氣色都會差些,大多也不會妝容精緻身着華服。
可皇后依舊穿着一身明黃鳳袍,臉上勾繪着精緻大氣的妝容,她端坐在鳳座上的樣子,讓皇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當年她剛嫁給自己的樣子。
端莊,大氣,優雅得體。
所有能在第一時間想到的詞用在她的身上似乎都不過分。
她也完美符合了當年仍是少年的皇上心中對妻子的預想。
皇后也很少讓他失望。
起碼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她都是一個稱職的妻子。
皇上也曾一度以爲,年少夫妻老來伴,這麼慢慢地走着,也就是一輩子到了頭。
哪怕不曾有書中所說的情深可許,可年少相伴攜手同進的情意總是不可磨滅的。
等老來回想,那也都是可說可回味的情分。
於這座冰冷的皇宮之中,也算是難得了。
他雖生來就已是至尊至貴,可一路坎坷不斷,能有這麼一份情誼就已經知足了。
不敢再多強求。
可眼下的現實跟記憶裏的畫面徹底劃分出了一條難以忽視的分界線,冰冷又清晰。
眼前的皇后不再是當年那個羞澀的少女。
而他,也不再是那個容易心軟的少年天子了……
皇上掀袍而入,與鳳座上的皇后四目相對,眼裏再無動容之色。
他說:“爲何不吃藥?”
皇后緊緊地攥着掌心,沒在第一時間回答皇上的問題,反而是起身施施行禮叩安。
皇上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低垂的頭,閉上眼無聲地嘆了一聲。
他說:“皇后。”
“你是在逼朕嗎?”
剛剛還優雅得體的皇后聞聲猛地一顫,再擡頭時,眼裏滿是猩紅。
她咬牙說:“皇上,這分明是您在逼臣妾。”
見皇上靜默不語,皇后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顫聲說:“陛下,臣妾真的不明白。”
“臣妾父親叔父到底是犯了什麼大錯,爲何就罪致入詔獄?”
“臣妾的父親是國公爺!他活着的時候是國之棟樑,就算是百年之後,也當是可入太廟的國之頂柱!”
“陛下多番打壓就罷了,臣妾和父親不在乎受委屈,也不在乎權勢,可陛下爲何連這最後的一點尊榮都不肯給?您難道真的是想要臣妾父親的性命嗎?”
“陛下曾許諾說會護着臣妾,您就是用這樣的法子來護着臣妾的嗎?”
“臣妾的孩子被您帶走了,臣妾的父親母族被您清算一空,要不了多久是不是孩子都要沒了?陛下,您……”
“皇后。”
皇上冷冰冰地打斷皇后激動的怒斥,微妙道:“事到如今,你還沒想清楚這是爲什麼嗎?”
“你真的覺得,你和老國公所爲,都是對的嗎?”
皇上鮮少有動怒的時候,此時話音雖輕,字裏行間卻夾雜着明顯的怒氣和冰寒。
皇后本能地瑟縮了一瞬,可下一刻想到國公府如今的慘狀,以及自己已經很久沒能見到的兒子,怒從心起立馬又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表情扭曲地看着皇上,滿眼失望,字字含恨地說:“爲什麼?”
“還能是爲什麼?”
“飛鳥盡,良弓藏,陛下行事不是一貫如此嗎?”
“在太后被圈禁的時候,我就早該想明白的,陛下連太后都能下手,對我這樣無足輕重的棋子又有什麼不可動手的?”
她難掩自嘲地哈哈笑了幾聲,失控地往後跌了幾步,雙手死死地抓着鳳座的一角,恨恨道:“只是我也沒想到,陛下竟能如此狠絕,你我夫妻十載,如今竟換來了這樣的結局……”
皇后被禁足在鳳儀宮中太久,腦子裏也壓了太多可說不可說的東西。
此時打開了一個宣泄口,肆無忌憚地就往外噴涌。
聽着她說的話愈發放肆,皇上眼中升起的怒意無聲而散,取而代之的是看不見底的深寒和冰冷。
甚至還摻雜着皇后看不懂的失望。
他想說,我給過你很多機會。
我希望能喝你一起好好撫育咱們的孩子,讓孩子健康茁壯的長大,讓他免受我曾經遭受過的痛苦。
我暗示過你無數次,希望你能提點老國公,讓他時刻謹記安分守己,好好爲你護住身爲皇后的尊榮。
我暗中爲你做過的不可告人的事兒清除痕跡,生怕有人會察覺皇后的表裏不一。
我知道你不喜歡宮裏有太多人,藉着國庫空虛的名義連着推拒了六年選秀,一月入不了兩次後宮。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以後要一起變老。
可你是怎麼做的?
你怕孩子與我親近,一心想着藉着孩子的名義給國公府的人鋪路,自私的把孩子關在鳳儀宮中不許外出,不許旁人接近,把孩子養得唯唯諾諾,見了親爹就哭。
你怕國公府無權柄,暗中縱容母族之人買賣官職,大肆在朝堂上穿插人手。
如今事情敗露了,就轉過頭來痛斥我不對嗎?
可是……
皇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自嘲垂首。
“少年患難夫妻,如今也逃不離一句無話可說。”
“你和我,誰又何曾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