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玉把斷戟拋到陳至腳下,溫言道:“願賭服輸。”
陳至不敢接。
沈良玉又問:“剛纔在地下,聽聞有人吟詩,請問是誰人所做?可否當我面再吟一遍?”
陳至把斷戟塞進腰間:“再吟一遍可否免除兩百日勞役?”
沈良玉額頭上浮現出黑線,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她搖搖頭,冷笑道:“再吟一遍豈不便宜了你,這樣吧,你若能立時再作詩一首,兩百日勞役纔可免除。”
陳至沉吟了一下,緊皺眉頭,顯得非常爲難,半晌才拱手開口:“請安北夫人定下題材。”
沈良玉面無表情,想了想說道:“因雙眉和青絲都是妖族鮮血染成,故而世人也稱夫人…我爲赤眉良玉,不如你便以此爲題作詩一首吧。”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要知道,陳至不過是山野間的一名尋常山採,並非學富五車的讀書人,而且就算南墉的讀書人,以鮮血染盡青絲和雙眉爲題,也未免有……
太難了。
不過陳至卻暗暗長舒口氣,只要沒有脫離女將軍,那大明皇帝的詩句便可以再白P一回。
“獻醜了。”
他閉目開口:“露宿風餐誓不辭。”
“飲將鮮血代胭脂。”
“凱歌馬上清平曲。”
“不是昭君出塞時。”
隨後打揖低頭:“夫人,屏障是我破,絲綾爲我撕……”
沈良玉低聲讀了數遍“飲將鮮血代胭脂”,而後連聲稱讚,把手裏僅剩的一段囚龍索隨手拋開,頷首說道:“那便功過相抵了。”
“謝夫人。”陳至躬身行禮。
“不過,那最後一句是何意?”
沈良玉狐疑問道。
陳至早打好了腹稿,拱手說道:“意思是說,夫人用傑出的軍事才能平定妖患,奏響勝利的凱歌,而不是像說書人故事裏的漢朝,用宮女昭君的美色和親,達到和平的目的。”
沈良玉讚不絕口,悵然陷入幽思之中。
陳至則拾起已經被撕裂成一段段的絲綾,疊好塞進藥袋,朗聲說道:“夫人法寶因我而毀,夫人禁制因我而破,來日必需他法彌補,請夫人放心。”
沈良玉淡淡揮手:“不必了,雖然需要耗費時日頗久,但我留存的法力,仍然可補山道屏障。”
“夫人身有不便,我願彌補過失。”陳至過意不去,依然在爭取。
沈良玉心知他在說自己的眼睛,咯咯淺笑,轉身飄然離去。
只是驀然回首,食指拉下白紗,露出一隻顧盼生輝的美眸。
亮晶晶的。
悠揚婉轉的聲音從遠處飄入陳至耳朵。
也只飄入陳至的耳朵。
“誰說我身有不便?”
……
下得丘鳴山,薛清則恰在此時轉醒,晃了晃還有些迷糊的腦袋,見身在聶守規背上,趕忙掙脫下地。
回想起被心魔蠱惑,勃然大怒時的行爲,他掩面而遁。
看方向,是朝出北境的驛道而去。
陳至不禁感嘆。
大型社死現場之後的餘波,實在是太厲害了。
這是連南墉都待不下去了嗎?
聶守規把山參交託陳至,言之鑿鑿來日必登門拜訪,便飛身追趕徒兒去了。
現在看來,曾經引以爲傲的步法都不可及陳前輩分毫,由他送參,反而只慢不快。
看着二人在彩霞下飛奔的背影,陳至宛若看見了自己的青春。
他不禁有些羨慕。
人家好歹一個有師父,一個有徒弟,也算在這亂世中有一份牽掛。
而自己……
只有一個志在遠方的憨鐵匠。
等等……
陳至忽然間驚恐不定。
貌似迄今爲止,自己大半羨慕之事都已夢想成真。
羨慕符籙,陸欣彤傾囊相授。
羨慕囚龍索,便絲綾入袋。
雖然已經被撕扯到破碎不堪,但他還是覺得有點邪門。
“好羨慕陸姑娘得到了製作法器的材料。”他隨口編排了個由頭。
這個項目有點不切實際,總不能自己平白得件法器不成?
告辭衆人,陳至先行一步。
不過路過山坳的那片窪地之時,居然不小心踢到一塊硬邦邦的石頭。
泛着藍色幽光的啓靈石好像在對着他眨眼睛。
陳至驟然變色。
難道我就是傳說中的氣運之子?!
……
帶着深深的疑慮,陳至一路疾馳,天黑前就回到長青鎮。
他穿過坊市,直奔徐廣知的藥房。
卻見坊市空地上聚集了一羣人,圍着走鄉的算命先生等待算上一卦,很是熱鬧。
不過仙風道骨的老先生見陳至走來,眼中忽的一亮。
撥開人羣疾步上前,拉起陳至雙手:“小夥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是萬中無一的……”
“我趕時間,多少錢?”
陳至看了看一擁而上圍在左右的人羣,摸了摸鼻子,乾脆說道。
“小夥子敞亮!”
老者一愣,轉而豎起大拇指,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拍在陳至掌心:“這本乃是道家不傳之祕……”
“再叨叨我就不掏錢了。”陳至哪裏會和他墨跡,只想儘早脫身。
“要得要得。”老者接過銅板,退了回去。
人羣也一鬨而散。
來到藥房,送完山參,陳至便準備離開。
畢竟治病救人方面,他是門外漢。
不過徐廣知只用小刀切出薄薄數片留下,其餘全部交還給陳至。
“成妖的參留在我這裏徒增因果,晦氣,你還是帶走吧。”
徐廣知把參片灑入煎藥的砂鍋,卻又回頭叮囑了一句:“鮮參藥力最足,如此罕見珍品,建議泡酒處理,來往客商或修者看上,可以賣出個好價錢。”
陳至感激稱謝,離開藥房。
郎中既不信道也不修仙,哪裏會當真在意因果循環。
只是他知道這四百年山參的價值,不願暗藏罷了。
誰採得歸誰,郎中就是如此的正直倔強。
路過天涯酒肆的時候,陳至買了壇私釀,把山參拋進去泡入酒中,然後勞煩尤滑用泥巴封上壇口,便動身走向幾天未歸的家。
走在人來人往,偶爾被強塞幾口狗糧的小路上,一股說不出的輕鬆在陳至心底蔓延。
有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就是這個道理。
熟悉環境裏,自然而然的愜意和舒適,是無法用語言描繪的。
陳至的腳步漸漸有些發飄,眼神也有些鬆弛的迷離。
但當看到山貨全門牌的一刻,全身肌肉忽的緊繃起來。
此時,雜貨鋪門前人擠人人挨人,喧鬧比之算命老者那裏更甚。
大姑娘小媳婦都排好了座次,搬着小馬紮坐在門口樹下。
還有小販尋到商機,推着板車兜售瓜果梨桃。
其中賣瓜子和乾果的生意不要太好……
陳至心驚肉跳,心說這是神馬情況?
難道我這普普通通的小鋪子……
時來運轉了嗎?
排隊的大人小孩看到陳至,大呼小叫的招呼他打開店門,而後便一窩蜂的擠進小店,一臉癡迷對着各類商品陶醉。
不由分說,便掏口袋拍出銀兩付賬。
連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都沒有。
後來甚至到了爲某件商品大打出手的地步……
小店商品本就不多,所以不多時便被搶購一空。
陳至呆愣愣的坐在櫃檯後,兩眼發直,衣衫不整,髮絲飛揚。
穿越至今,他還從未如此狼狽過。
喘息半晌,纔將將平息下來。
而後,摸摸自己的帥臉,有些後怕。
愛豆們愛屋及烏的樣子,實在太過恐怖。
否則……也沒有其他解釋了啊。
然而,每一個購物後回到家的人,臉上的狂熱卻驀然褪去。
小夥子怒道:“我一個純爺們,買個陶土小白貓幹什麼玩意?”
大姑娘也發呆呢喃:“這手串顏色素淡,雕功也很青澀,當時爲什麼偏要買下來呢?”
最可憐的是爛漫幼童,當他歡天喜地揚着木雕回家,卻猛然想到……
我在哪?
我都幹了啥?
我不是應該拿錢去幫孃親打醬油嗎?
他彷彿聽見了藤條抽出的聲音。
一曲人間悲劇正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