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這兩年,他對我的好,早已超乎普通朋友。他耐心細緻地教我做題,他陪我曬太陽,說這樣補鈣,他在三爺爺的診所聽說我小時候常常生病,擔憂地皺起眉頭,所有種種只是因爲他在自責,他想彌補。
後來,他畢業了,他覺得補償得差不多了,恩也報完了,我們就不再需要聯繫了,可是,我還一廂情願一腔熱血地去北京找他。
“所以,你對我這麼好,都只是在補償我,對嗎?”
“不是...”
“李宥,我不想要什麼補償!我希望,你當我是朋友,就單純地因爲我是元尹,因爲元尹就是元尹,而不是因爲我是當初的那個女孩,你...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小時候的元尹,和現在的元尹,拼湊在一起,纔是我心裏完完整整的元尹,我喜歡的,就是這個完完整整的元尹。”
他說,他喜歡我?!
是哪種喜歡?是喜歡程英桀的那種喜歡,還是...
我總是這樣,他隨隨便便說的一句話,我就當真。
而更讓我難過的是,我清楚地知道,當我開始期待他喜歡我的時候,其實我已經先喜歡他了。
但這種期待,本就不該有,因爲它根本就不會有我期待的結果。
然後,我不知道是我是剛剛沉到池子裏腦子有點缺氧,還是一下子被太多的信息充斥得有點缺氧,總之我模模糊糊地就看到旁邊深水區的中央,有個小孩,腦袋在水裏沉沉浮浮幾下,就完全沉下去了。
我仔細看了好幾眼,終於確認,就是有人溺水了,但是深水區一個人也沒有。
極度慌張的情況下,語言功能好像也受到了限制,但是李宥好像比我更慌:“元尹,我剛剛的意思是...”
我緊張得說不出話,只能指着深水區讓他看,但是他回頭看的時候,落水的小孩就沒再浮出水面了。
我是落過水的人,我最清楚那種在水裏的感受,現在一分一秒都很關鍵。
“有人落水了!”
我都快急哭了,他還在那摸不着頭腦:“哪裏?這兒,就我們兩啊。”
“那邊,已經沉下去了,一個小孩!”
我急得拽住他的胳膊,直接往隔離帶拖,但我忽略了一個問題,隔離帶很高,我們翻不過去,至少我不行。
然後李宥就縱身翻過去了,在深水區激起一朵很大的水花,我從最近的梯子爬上岸,繞半個泳池到淺水區的岸邊,李宥已經把人拖到泳池邊,他往上舉我往上拉,我們合力把小孩拖上岸。
工作之後,我一直都在產科,但在學校的時候,綜合模擬實驗,我們模擬過搶救溺水病人,雖然只是模擬,但現在我是現場唯一的醫務人員。
早上的泳池,水裏和岸上都空空如也,除了我和李宥,就是在睡覺的程英桀,剛剛我們那麼大的動靜都沒吵醒他,程英桀這個救生員,是指望不上了。
我單腿跪地,另一腿屈膝,邊回憶老師上課的示範動作和搶救流程,邊學以致用。
“李宥,幫我一下,把他抱起來,頭朝下,趴在我膝蓋上!”
“我們還是叫救護車吧!”他勸我說。
“來不及了!你相信我!”
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讓他相信我,但我什麼都沒說,他就相信我了。
我按照老師教的方法,拍打小孩的背部,一開始我不太敢下手,輕重力道掌握不好,不過好在很快他就把水吐出來了,第一次理論應用於實踐,還算成功。
我檢查了一下,呼吸心跳都正常,還好救上來及時,水吐出來之後,人就醒過來了。
正當我緊繃的情緒,稍稍有點鬆懈下來的時候,遠處跑過來一個很漂亮的...姐姐,估計就叫她姐姐吧,我現在23歲,她大我不了10歲,反正不能稱阿姨。
然後我就又開始緊張起來,因爲她抱起小孩就情緒崩潰六神無主地大哭,邊哭邊唸唸有詞,大致的意思是,她就去一下廁所的功夫,怎麼就出事了呢。
但往往意外不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情嗎?孩子還那麼小,怎麼可以留他一個人在深水區?這家長心也夠大的。
我還是安慰她說:“您先彆着急,人已經醒過來了,目前沒什麼大礙,趕緊去醫院去檢查一下吧。”
她這才注意到我們,擡起頭糊着眼淚,止住哭聲,感激地說:“是你們救瞭然然?謝謝你們!謝謝...”
打過救護車的電話之後,我忽然聽到一聲很虛弱的:“元尹!”
我低頭去看,好巧,小孩竟然就是那個在香格里拉站臺前,追着我自行車跑的小神獸。
“任然!”
他捂住胸口咳了幾聲,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說:“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這樣的見面方式,還不如不見呢!
“你們認識啊?”李宥和他媽媽同時問。
“我們是...朋友。”我說。
“朋友?”李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任然,滿臉都寫着不可思議。
23歲的元尹還能交到5歲的朋友,也挺棒的,而且我忽然發現,我好像還蠻喜歡小孩的,至少我很喜歡任然這個小孩。
然後,他忽然抓住李宥的手,眼裏帶着六分感激,三分崇拜,還有一分的...愛意,問他:“哥哥,剛剛是你救了我?”
爲什麼李宥是哥哥,我就是元尹,他也就比我,大了一歲而已,而現在,實際上我比李宥還大6歲呢,以任然現在的年紀,他喊我阿姨也不爲過,這不公平。
“爲什麼不能是我救你?”我假裝喫醋。
“我剛剛都看見了,哥哥在教你游泳,你根本就不會遊,要不是我腿抽筋,你還沒我遊得好呢!但剛剛太遠了,我沒認出來是你,不然一定嘲笑你。”
思路很清晰,以我的專業判斷,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但我忽然覺得這個任然有點程英桀的迷你版,喜歡故意氣我,然後沾沾自喜。
“我把你從水裏救上來,是元尹給你做的急救。”李宥如實說。
但小任然還是抓着李宥的手不放:“哥哥,你是元尹的同學嗎?還是...男朋友?你叫什麼名字?你長得真好看,我長大後,要成爲你...”
明明我溺水之後,從水裏上來,就胸痛咳嗽得不想說話,他怎麼還能說那麼多話?而且他待在水裏的時間,明明比我還長。
我打斷他說:“好了,快點去醫院吧,長大的事情,長大之後再說。”
她媽媽感激地握住我的手問:“元尹是吧?”然後又看了看李宥。
“這是我同學,李宥。”我介紹道。
“李宥哥哥!”任然又抓住李宥的手不放。
李宥溫柔地握住任然的小胖手,說:“要麼我陪你去醫院?”
任然縮回手,把自己手上的手鍊取下來給李宥,說:“哥哥,這個給你。”
手鍊很漂亮,就是有點幼稚,顯然是兒童款,上面還有字,“一世喜樂”。
我之所以看那麼仔細,是因爲當年李宥手上一直戴着這款手鍊,即便我們嘲笑他幼稚,他也從沒取下來過。
我忽然明白了,雖然我意外到了這個時空,但這個時空本該發生的事,並不會因爲我的到來而改變,比如即便今天沒有我,李宥也會遇到任然,有些事註定會發生,有些人也註定會遇到。
李宥不接,任然就塞到他手裏說:“它很靈驗的,不然我今天就死了。”
小屁孩,知道什麼死嗎?
她媽媽白了他一眼,對李宥說:“孩子的一番心意,你就拿着吧。”
李宥已經把手鍊收在掌心,任然還不放心:“哥哥,戴上!”
他看着李宥戴上,才心滿意足,又交待他說:“不要取下來,它能讓你...一世喜樂。”
一世那麼長,一直喜樂,多難啊。
只有小孩才很容易就相信一輩子,可是李宥這個年紀,也不能算是小孩了,他看着手鍊,不放心地問:“你把一世喜樂給我了,那你怎麼辦?”
“你救了我,我們就算是一個人了,你戴就是我戴,一樣的。”小任然堅定地說。
這個手鍊,李宥一直都戴着,但當年的李宥,無論是我問還是程英桀問,都沒有告訴過我們這個手鍊的來歷,所以我們都不知道任然的存在,雖然我們可能已經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遇見過了。
救護車來了之後,李宥堅持要陪任然去醫院,任然也想讓李宥陪,緣分真的很奇妙,有些人第一次見面,就是性命相托的交情了。
但他媽媽堅持不麻煩我們,抱着小任然就衝出泳池,任然是個壯實的小胖墩,她身材苗條中等個,但她能抱着任然跑出100米衝刺的速度。
等他們走遠,我纔想起,我們好像還不知道他們住哪,甚至連號碼也沒留,世界很小,單海更小,我本來覺得一定會再見的,但這次我忽然就沒有信心,還能不能,江湖再見了。
沒有期待的時候,不會再見也沒關係,有緣再見就是錦上貼花,但一旦有了期待,反而開始患得患失了。
我忽然在想,那當年的李宥,和當年的任然,後來,有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