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召見,葉姑娘請隨我來。”

    “今日見血,不宜面聖,改日吧。”葉傾雨垂眼看着緊握傘柄的手指。

    細白的手指沾了馬鞭上的血,像從枝頭墜落雪地的紅梅。

    她不討厭血,但她討厭鹿隱國的五皇子。

    她給了陳默面子,不取戚風性命,命可以不取,但氣不能不出。

    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比起去見鹿隱國的皇帝,葉傾雨更喜歡去折磨他兒子。

    陳默蹙起眉頭,一路風雪兼程趕到都城,連衣裳都來不及換,深夜進宮稟明陛下,此刻宮燈盡數點起,陛下翹首企盼,只等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進宮,可她卻輕描淡寫一句“改日”。

    陳默不曾去過靈族之地,對靈族的瞭解大多是來自道聽途說,是不是見了血就不宜面聖,他不知道,也不敢擅作主張。

    這事,還得待他再去回稟陛下。

    但很顯然,葉傾雨不願再在承安門等候。

    陳默兩相權衡下,支使一名守門侍衛進宮,將承安門發生的事如實稟明陛下。

    這事要怪,只能怪五皇子,他可不願背黑鍋。

    夜深了,陳默只能先將葉傾雨帶回自己的府邸。

    將軍府位於城南,從承安門過去,有不少路要走。

    街道空蕩蕩,幾家酒樓客棧的檐下還點着燈籠,是紛飛大雪中,爲數不多的光亮。

    雪愈大了,陳默從宮裏出來得急,忘了拿傘。

    葉傾雨沒有要與他同撐一把傘的意思。

    “陳某曾經翻閱古籍,裏面提到一些關於靈族的記載,陳某愚笨,有幾處不明之處,不知能否請葉姑娘指點一二?”

    葉傾雨落後陳默半步,棕色的棉靴踩在積雪上,並未發出聲響,彷佛只是踩着棉絮。

    “陳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陳默頓了頓腳,側頭正好看見傾斜的傘面上已覆滿白雪。

    “古籍中言,並非所有祈願者都能得神明庇佑,達成所願,可是真的?”

    “不假。”

    “那該如何區分被神明選中之人?”

    “陳將軍可信善惡因果?”

    陳默不解,“葉姑娘的意思是,只有行善之人才能得神明眷顧?”

    “陳將軍放心,夢神一脈所探的因果,不止是現世,你們陛下這一世雖業障深重,但上一世未必如是。”

    葉傾雨說得輕描淡寫,陳默卻是心下一凜。

    所幸左右無人,膽敢這般妄議聖上,任你有幾個腦袋瓜子也不夠砍的。

    到底是不知人心險惡,陳默又問道:“葉姑娘爲何要從陌城進入人族?”

    陌城,是鹿隱國北邊的小城,也是陳默戍守之地。

    千年前,一道淡紫色的屏障,從東往西,從鹿隱國陌城經高陽國石塘城,再到丘寧國臨淵城,將人族與靈族劃地而分。

    從此七國之內,幾無靈族蹤跡。

    日久年深,善忘的人族,已經漸漸忘記那些遙遠的,神魔鬼怪混跡人間的往事。

    只是,再久遠的事,總還有人是記着的,就像橫亙在北地的人靈結界,世世代代,不曾消弭。

    據傳說,靈族有五靈,除木靈在晟州大陸銷聲匿跡外,地靈、風靈、火靈、水靈皆生活在北地雪原上。

    而在那人跡罕至的雪原,有一條暮子河。

    暮子河,食屍花,十年河畔雪,十月花凋謝。

    是說食屍花十年一開,花期十個月,開在暮子河雪落之時。

    也正是這個時候,人靈結界紫光微弱,有機可乘,有法可解。

    往年冬令,偶有地靈從陌城的結界出入,但也只有地靈。

    其他靈族,皆選擇從高陽國石塘城進入人族。

    但幾日前,葉傾雨來了。

    她不是地靈。

    “若我說迷路了,你信嗎?”葉傾雨停了腳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街道盡頭吞沒了雪光的黑暗。

    陳默笑着搖頭,“是陳某失言了。”

    他這般說,就是不信了。

    葉傾雨不以爲意,“陳將軍那日是如何發現我不是地靈的?”

    “地靈之所以從陌城進入人族,乃是爲了陌城林海中的依禾草而來,他們採依禾草,是因爲靈鼠愛喫,我們以往逮到的地靈身邊,都會跟着一隻靈鼠,而葉姑娘卻抱着一個嬰兒。”

    陳默說到此處,再度搖頭,“也幸虧陳某當時沒有輕舉妄動,否則衝撞了貴人,豈不罪過。”

    紅傘往後傾斜,積雪從傘面滑落,葉傾雨擡眸看向陳默,“我素來恩怨分明,陳將軍替我引路,難道不想討個好夢?”

    “方纔葉姑娘手下留情,於陳某而言,已是大恩,不敢再勞煩姑娘。”

    “倒是有趣,能否爲你們陛下排憂解難,我尚且不知,若是不能,陳將軍可會殺了我?”葉傾雨眸光沉沉地盯着風雪之中的少年將軍。

    陳默尚未及冠,卻已是國之將才,不可輕視。

    “葉姑娘冰雪聰明,定不會讓陳某爲難。”陳默亦看向葉傾雨。

    葉傾雨忽而笑了,擡步繼續往前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三千世界,皆爲夢幻,來去由我,誰人能攔?”

    ……

    進宮之前陳默已命人傳了消息回去,此刻的將軍府還點着燈。

    老管家迎出門,在看到將軍身邊抱着孩子的姑娘時,笑容僵在臉上。

    幾個月不見,孩子都有了?

    不對,他家將軍還沒成親呢!

    陳默咳嗽一聲,吩咐管家:“收拾一間客房……慢着。”

    “葉姑娘,可需要準備兩間……”陳默看向葉傾雨,又朝她身側看了一眼,猶豫着開口。

    葉傾雨打斷陳默,“不必麻煩,一間足矣。”

    老管家躬身去接葉傾雨手中的紅傘,被她拒絕了,“這是我朋友的傘,不勞。”

    四更天,將軍府後院客房。

    葉傾雨將懷裏的嬰兒放到牀上,揉了揉她雪白的小臉蛋,輕語道:“護好小雪。”

    燭火昏暗,無人應答。

    但在她轉身走向窗邊矮榻時,小雪的額間,多了一點紅色。

    那是一滴血,不知從何處而來。

    葉傾雨解下鬆鬆綁束青絲的髮帶,合衣躺在矮榻上。

    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這是方纔從戚風身上順來的,需得有夢者的貼身之物,方能入其夢。

    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雕刻着鹿隱國的圖騰雪鹿。

    玉佩懸於葉傾雨眉心之上,她的眼睛上覆着霜色的髮帶,此刻正散發出月華一般的冷輝。

    只要是人,便會做夢。

    五更天,葉傾雨終於進入戚風的夢中。

    她感覺到了戚風的抗拒與懼怕。

    怕就對了。

    “怎麼,熬不住了?”葉傾雨冷笑。

    戚風確實一直熬着不讓自己入睡,可人非草木,在宮裏派人來賞了他一頓板子後,他實在熬不住了。

    “你,你果然是魘靈。”戚風的聲音在發抖。

    他站在懸崖之上,身後是萬丈深淵。

    這是他的夢,可卻操控在別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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