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宜嫁娶,忌出行。

    鹿隱國都城,從皇宮到城東郊外響石山,官道上的積雪一大早就被清掃,沿街店鋪檐下掛紅綢紅燈籠,新年將至,這些飾物可沿用到上元節後再取下。

    圍觀百姓翹首以盼,迎親隊伍蜿蜒而來。

    五皇子戚風騎高頭大馬,金冠綰髮,一身紅裳,高貴俊雅。

    細碎的雪花隨風飛舞,北國的雪說下便下,天色昏暗,再過不久,又是一場大雪將至。

    戚風不敢耽擱,必須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城。

    暮影騎馬跟在陳默身後,寬大的斗篷下,她將小雪抱在懷中,一手握着繮繩,隨送親隊伍綴在喜轎後面。

    她回頭望向遠處的的皇宮,寒鴉盤旋,白雪覆頂,不像迎親,倒似奔喪。

    葉傾雨是從將軍府出嫁,以陳默表妹的身份。

    嫁給一國皇子,寒酸不得。

    她身爲魘靈之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這並不是一件可以宣告天下的事。

    陳默是孤兒,被軍中的老伙伕養大,後隨軍出征,屢立奇功,纔有了今日。

    出發前,陳默交給葉傾雨一枚黑玉棋子,棋子上刻一個“柒”字。

    陳默說:“此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葉姑娘既認我這個義兄,爲兄便囉嗦兩句,夢神之路,從這裏纔算是開始,人心叵測,葉姑娘切勿輕信他人。”

    葉傾雨問:“你呢?能信嗎?”

    “葉姑娘不必信我,你只需知道,在鹿隱國,你的對手不是我。”

    “陳將軍覺得三皇子如何?”葉傾雨坐在銅鏡前,從鏡中看着身後的陳默。

    爲她梳妝的嬤嬤已經出去了,房內沒有其他人在。

    陳默把玩手中的棋子,聞言先是一怔,旋即笑道:“三皇子乃人中龍鳳,若不是他戍守南疆,鹿隱國何來寧日?”

    葉傾雨看不明白陳默的心思,這個少年將軍,藏得太深。

    不過這也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你既以我兄長自居,我便也多言一句,遠水解不了近渴,陳將軍莫要望梅止渴。”

    “多謝葉姑娘關心,不過我走的這條路,亦無法回頭。”

    這個話頭就此打住,葉傾雨道:“你可去過皇陵?”

    “三年前皇族祭祖,陳某有幸去過。”

    “有幸?沒有掉下斷崖,確實挺幸運的。”葉傾雨扶了扶頭上的金簪,又問:“那你們陛下呢?每次祭祖都會去嗎?”

    陳默想了想,蹙眉道:“我曾聽人說過,陛下自登基之後,便再沒有去過皇陵。”

    “這就難怪了,果然是惜命之人。”葉傾雨冷笑。

    她攤開手心,掌心一枚泛着幽藍光芒的琉璃珠子,珠子裏頭雲絮翻涌,“這枚窈夢珠裏,是你們陛下的心願,待我離開此地,你便能看到他所求之願。”

    陳默走近梳妝檯,接過窈夢珠,將黑玉棋子遞到葉傾雨眼前,“這枚棋子,是我送給葉姑娘的禮物。”

    見葉傾雨不接,陳默又道:“不是賀禮,有朝一日,它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一枚黑玉棋子,上面刻一個“柒”字。

    “你不怕我入你夢中?”

    葉傾雨的指甲塗了硃紅的蔻丹,黑玉棋子捏在蒼白的指尖,紅色愈紅,黑色愈黑,而她指腹也愈發顯得白。

    只要有信物,她便可以進入任何人的夢中,之前陳默一直防着她,必是不想自己的祕密被人發現。

    這枚棋子,無疑是陳默隨身之物。

    “陳某既然將這枚棋子送給葉姑娘,自然是信得過葉姑娘的爲人。”

    陳默一語雙關,葉傾雨笑道:“陳將軍才告誡我,人心叵測,莫要輕信於人,怎地自己卻糊塗了?”

    陳默亦笑,“葉姑娘他日若遇險境,陳某自會在夢中相候,以盡綿薄之力。”

    “如此,便多謝了。”葉傾雨收下了這枚黑玉棋子。

    ……

    大紅的喜轎中,繡了鴛鴦的紅蓋頭搭在葉傾雨腿上。

    她今日描了眉,抹了脂粉,臉頰打了兩坨腮紅,那個嬤嬤說她皮膚太白,腮紅也塗得愈發厚一些。

    葉傾雨當時瞥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想起了在石塘城時,棺材鋪子裏的紙紮人似乎就是這副模樣。

    轎簾被風掀起,碎雪撲了進來,清冷的風裏,是百姓熱情地賀喜聲,時不時響起的爆竹聲,鑼鼓喜樂聲,一直到城東郊外響石山腳,轎子外都是熱鬧的。

    隨風捲入轎子的,還有一隻白蝴蝶。

    葉傾雨將瑞獸手爐放到一旁,攤開手心,白蝴蝶棲落在她如枯枝般的掌紋上。

    這隻蝴蝶她見過。

    從石塘城去暮子河的路上,茫茫雪原,寒冷至極。

    葉傾雨在雪地撿起白蝴蝶時,小傢伙瑟瑟發抖,想來凍得不輕。

    她當時的處境,並不比這隻蝴蝶好多少。

    不過那時,她還有心,她還願意救助弱者。

    葉傾雨將白蝴蝶揣進懷裏,一路帶到暮子河畔。

    後來她沉入暮子河底,她以爲白蝴蝶凍死在了雪原。

    一隻蝴蝶而已,若真死了,並不會讓人日日掛念。

    葉傾雨也只是偶爾想起。

    可當她再回人族,在雪原迷失方向時,這隻蝴蝶卻出現在了她的夢裏。

    不過出了人靈結界後,她便再也沒有夢見過白蝴蝶。

    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葉傾雨想起最後一次夢見白蝴蝶時,蝴蝶在白雪上飛舞,淡淡的金粉化成三個遊雲驚龍的大字:靈蝶崖。

    靈蝶崖是什麼地方,葉傾雨並不知道,她也沒興趣知道。

    葉傾雨的思緒飄回離開石塘城那日。

    從韋府後門出來,路過北城門,穿過主街,快到慶福樓的時候拐進雨水巷,再出來,就能看到賣梅花糕的小攤子了。

    葉傾雨站在豪華氣派的酒樓前,擡頭望着黑底描金字的店招牌。

    當時,慶福樓已經變成了迎客居。

    頭仰得高一些,她又去望掛在屋檐下的酒旗,細碎的雪花緩緩從鉛灰的天空飄落,無風。

    一片銅錢大的雪花格外顯眼,從酒旗上撲落,倒像是撲扇着翅膀的白蝴蝶。

    葉傾雨眯眼欲細看,入眼的依舊只是如塵碎雪。

    或許那時,她所見到的,並非是雪,正是這隻白蝴蝶。

    葉傾雨怔愣之際,喜轎向後傾斜,要開始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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