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
白髮蒼蒼的魏百里盤膝坐在一張明黃蒲團上,如老僧入定般看着眼前的那盞司天盞,神情緊張。
十數年來欽天監中的三盞司天盞油盡燈枯都未曾找尋到隋便的蹤跡,這其中有杜行甲的手段,有楊自在的謀劃,又何嘗沒有他魏百里的費心費力了?
當年其實在隋便剛剛踏上武道之時那盞司天盞就已經有了徵兆。
身爲亡國太子,揹負半份的大隋國運,在初入通氣境就顯露崢嶸,作龍擡頭相。
但就在即將顯露異象時卻恰巧油盡燈枯。
而這個恰巧就是出自魏百里之手。
“我真當我在欽天監是喫乾飯的?”魏百里一想到這憤憤說道:“這些年若不是由我把守欽天監,被你視作大本營的西洲早就被人家給捅的四處漏風了。”
“就這樣你個老東西還跟我賭氣半封書信都不曾流轉到我手中。”魏百里越說越氣,乾脆就指着面前的這盞司天盞破口大罵道:“就你這十多年處心積慮的謀劃,最後還不是使得殿下身份暴露困陷太安城,你折騰了這麼久到頭來折騰了個屁都不是的東西,氣煞老夫也!”
話音未落,那盞平靜了許久的司天盞穆然間大放光明,照亮了整座欽天監。
正在氣頭上的魏百里哆哆嗦嗦地指着異象驚人的司天盞,等到他回過神來後他迅速登上欽天監的司空閣,窮盡目光遠遠望去。
果不其然,在那西北天地一線間有條氣象恢弘的文運長虹正以決然之姿朝太安城奔赴而來。
魏百里顫顫巍巍地看着那條長虹,普天之下能夠身懷這般浩瀚文運的,除了自己口中的那個老東西外再也找不出一人來。
“難道你真的是要自尋死路不成?!”魏百里雙手死死握住閣欄,咬牙切齒地說道。
像楊自在這樣堂而皇之的將文運“搬運”至太安城,絕對逃不過欽天監的衆多眼睛。
“還是你真覺得我可以在欽天監一手遮天替你隱瞞下不成?”魏百里竟然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恨恨道。
其實他知道,昔年在大隋的朝堂之上,他沒有資格同他用這般語氣說話。
當年沒有,現如今更沒有。
他眼睜睜地看着浩瀚如海的文運橫亙在太安城之上。
此時欽天監勢必已經有十數雙眼睛緊盯着天幕上空懸而不落的文運。
而且太安城中一些擅長望氣的煉氣士肯定也發現了端倪。
這些文運一旦落下,勢必會暴露隋便的藏身之處。
屆時欽天監煉氣士與那些被朝廷招攬的望氣士就會聞風而動,直搗黃龍。
“你聰明瞭一世,臨了不會犯這種糊塗吧?”魏百里沉聲說道。
千萬裏之外的西洲,小院之內,楊自在看着棋盤中縱橫捭闔的棋子,神色平靜地說道:“陛下曾經說過,‘取之於民理當用之於民’,今日我楊自在便將從書中讀來的風流還給天下的讀書人。”
然後他再次拈起一枚棋子,應聲落子。
與此同時,太安城上浩瀚文運如甘霖,雨落太安城。
司空閣中,魏百里怔怔地看着那如雨下的的文運,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他與楊自在在大隋的廟堂上明爭暗鬥了多年,又在大梁的朝野中賭氣了十數年。
終於,在今夜,這個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隔着那座虛空,彷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沉聲道:“是我輸了。”
那些磅礴璀璨的文運落入太安城後並沒有消失,而是不斷沖刷着那些眼不可見耳不可聞的黑色霧氣。
當文運如雨簾落在黑霧之中,一道道詭異的哭嚎聲再度響起。
磅礴文運比起青雲的那道符籙更加行之有效。
因爲楊自在當初在大隋哪怕是有詩仙詞聖曲佛的文林中依舊能夠一枝獨秀,是因爲他集百家之大成,學貫儒釋道。
蘊含着金色文運的雨滴之中,有佛門高僧誦經,有道家真人傳道,有儒家先生授業。
在那一聲聲的誦經,傳單,授業下,滾滾黑霧如冰雪消融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散而去。
“魏大人,此番異象我們該如何皇帝陛下稟奏?”魏百里身後的先是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然後一道急促的嗓音緊接着響起。
魏百里聞言無聲嘆了口氣,身後這位欽天監的官員所問並非是是否向皇帝陛下稟奏,而是該如何。
“老傢伙,果真是給你瞞不住。”魏百里心中腹誹道。
“好了,這件事我知道了。”魏百里轉過身來,沉聲吩咐道:“這件事由我來向皇帝陛下稟奏,你們不用插手了。”
魏百里聞言緊盯着身前的這個欽天監官員,一手接過奏章,只是隨手翻閱了兩眼,然後面無表情地問道:“張開器,你來到欽天監多長時間了?”
“回大人的話,已經半年有餘了。”張開器如實回道。
“半年了啊。”魏百里淡淡說道:“不知不覺已經六個多月了。”
就在張開器還在疑惑爲何他會過問這種無關緊要之時的時候,突然一道巴掌就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那巴掌上的沉重力道甚至讓他的腦海中出現了片刻的空白。
站在原地沒有回過神來的張開器只覺得自己耳邊“嗡嗡”作響。
過了半天他才從捱了一巴掌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他捂着臉頰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個老者,很快眼眸中的那份驚訝就變成了憤怒。
“你竟然...”張開器指着他的鼻子說道。
或許是因爲那一巴掌的緣故,此時他說話都變得有些不利索。
“竟然敢掌箍你是嗎?”魏百里正視着他,冷冷問道。
張開器捂着臉頰,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向這個頂頭上司放狠話。
“張開器,你以爲我不知道你能夠進入這欽天監只是因爲你有一個在禮部當差的侍郎舅舅?”魏百里神色漠然地問道。
“之前沒說也只不過想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甚至是你想着想着如何往上爬我都不會過問,但現在你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我這個位置了,怎麼?是真當我已經老到神志不清了嗎?”
聽到魏百里將自己的底細以及心思都抖落了出來,大驚失色的張開器“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不敢?”魏百里聞言將手中的奏章甩在他的腦袋上,冷聲道:“奏章寫都寫了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你知不知道單憑這份奏章我就能夠將你從欽天監掃地出門,到時候丟得可不僅僅是你的人,你那個禮部侍郎的舅舅臉上也掛不住。”
“大人,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張開器的嗓音中已經帶着哭腔,喊道。
若是他丟了這份官差,他那個那個擔任禮部侍郎的舅舅肯定會把自己的皮給剝了的。
“拿着你的奏章滾下去!”魏百里冷哼一聲,道。
“是是是。”如釋重負的張開器慌忙從地上將奏章撿起來,連連稱是道。
見到張開器連滾帶爬地下了司空閣,魏百里轉過身來,看向燈火通明的太安城,感慨道:“這惡人確實是不好做啊。”
剛纔在扇出那一巴掌之後誰也沒有覺察到他顫抖不止的右手。
雖然今夜他替楊自在隱瞞住了此事,但俗話說紙包不住火,無論他怎樣當惡人,皇帝李湯總會在其他欽天監官員口中知曉這件事。
等到那時,不只是楊自在的身份會被人覺察,只怕連自己都會被問責。
“沒想到到頭來還要給你兜底。”魏百里苦澀一笑,道。
有間客棧。
就在周修福的身軀已經煙消雲散後,就在客棧店門上的金色光暈已經黯淡無光甚至下一息金色雷池就不復存在時,一道金色的雨幕從天而降,將已經衝至客棧門前的那道黑霧徹底地與客棧隔絕開來。
“究竟怎麼回事?”房玄策看着再見金光大作,甚至雨中還能夠隱約聽到誦經傳道受業之聲,狐疑問道。
“你別這樣看我。”青雲同樣“看”向客棧外,看着那從天而降的雨幕,解釋道:“這可不是我使出來的手段。”
這不是自謙的話,像這種手段他確實施展不出來。
房玄策之所以能夠聽到誦經傳道受業之聲,是因爲他是讀書人,而且同樣身負不小的文運。
而他之所以能夠“看”到,甚至是聽到,是因爲他是修道之人。
他可以用靈力形成這樣一道隔絕天地的雨幕,但卻不可能像這樣用浩瀚的文運來交織出鬼神不敢侵的金色雷池。
還是那個理由,他是修道之人。
房玄策聽到這個答覆後扭頭看向老寅,出聲問道:“寅老先生?”
老寅搖搖頭,“也並非是我所爲。”
“那究竟是誰?”房玄策沉聲問道。
聽聞這句話,老寅與青雲兩人相“視”一眼,臉上皆是露出一種莫名的神采。
因爲在他們心中,皆是想到了一個人。
“你想想,放眼整座天下能夠身懷這般恢宏浩瀚文運的,還能有誰?還會是誰?”青雲悠悠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