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兄妹兩在最後都保持了一樣的品味——他們皆死在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裏。
萊戈拉斯知道他們爲什麼會這麼安排。
阿拉貢或許是因爲他的母親吉爾蕾恩下葬那天是一個雨天，那阿蘿拉……她肯定就是單純喜歡這個好天氣而已。
就連在最後的這一天，阿蘿拉都在艾莉菲爾的幫助下給自己畫了一個美美的妝。
“這可是每個人一生中僅有一次的經歷。”阿蘿拉衝着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兩個家人笑了起來，“那我也必須有點儀式感纔行。”
“可你一直都很美啊。”萊戈拉斯坐在阿蘿拉的牀側，握着她冰涼的手，這是這幾年他經常在對阿蘿拉說的話，“真的。”
也許這是情人眼底出西施，但萊戈拉斯保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
“你可是永遠二十二歲的阿蘿拉，和我剛見到你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阿蘿拉被逗笑了：“這樣我也太天生麗質了吧？太誇張了啦。”
“再說了，我們的初遇可稱不上愉快。”阿蘿拉的眼睛微眯着，回憶起曾經發生的那一切，“我當時還在想，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不講道理的精靈了。”
“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特別的人類。”萊戈拉斯也露出了一個笑，故作輕快地說，“至少這聽起來非常獨一無二，不是嗎？”
艾莉菲爾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她知道在最後的這個時間，他們更希望獨處……就像父親和母親一樣。
察覺到艾莉菲爾離去的萊戈拉斯沒有回頭，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阿蘿拉的模樣。
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現在想想還是非常戲劇性呢，你看，相看兩厭、互相心有所屬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對對方移情別戀。”阿蘿拉忍着想要咳嗽的衝動，事到如今她必須竭盡力氣才能完完整整地說出一句話，“如果寫成一個故事的話，後世的看客們會覺得這很有趣嗎？”
“但不管怎麼說，我們自己本人覺得很有意思就行了。我很喜歡。”萊戈拉斯說，“能夠一起經歷這麼多，能夠和你相遇，能夠和你相愛，我真的覺得很幸運了。”
阿蘿拉擡起眼，試圖看清萊戈拉斯的表情。
她的視力也越來越差，中土沒有眼鏡可真的一點也不方便。
阿蘿拉撫摸着萊戈拉斯的臉，當她的手搭在精靈的臉上就愈發能看出她手指的蒼老……這像是白玉有暇。
“真不後悔嗎？”阿蘿拉還是沒忍住問道。
“真不後悔。是和你相遇，我才變成了這樣的我。而我很喜歡這樣的自己。”
“是嗎？那就好。我也是呢，在此之前，我不曾想過我會得到這樣的一份珍貴的愛。”
阿蘿拉是相信愛情的，但不代表她會覺得這份幸運能降臨在她的身上。
人類就是會患得患失，就是存在着人性的惡，於是，在他們的揣測中，精靈也會和他們一樣。
“我有點東西留給了你。”阿蘿拉感覺到萊戈拉斯臉上的肌肉變了變，好可惜，她有點看不見現在精靈的表情，“嗯……不過現在的話，還是姑且保密，作爲給你的一個驚喜吧。”
“你說得……我現在就開始期待了呢。”萊戈拉斯的聲音有點像是在撒嬌，“真的不能提前說嘛？”
“不行不行，禮物肯定要等到時候拆封纔會有趣。”阿蘿拉強忍着睡意，但仍然感到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抱歉呢，我原本想着只要有一口氣我都要多撐一會兒，可到最後，我還是想保持着自己的尊嚴。至少這一刻，我還是美麗的吧？”
“……嗯。”
這一次阿蘿拉聽出來了精靈的哭腔。
“我有點想睡覺了呢。萊戈拉斯，再給我唱一遍那首四季歌吧？”阿蘿拉努力睜着眼睛，“我好想聽。”
精靈有着得天獨厚的嗓音。
阿蘿拉聽着萊戈拉斯輕柔而又悲傷的歌聲，一些她自己都以爲忘記的回憶浮現在了腦海裏。
在看極光的那一天，她確實是聽到一半就睡着了，可她其實還記得這個開頭。
她聽到了春天的美麗和夏天的熾熱，正像永不會褪色的愛意。
“好想再看一次極光，再打一次雪仗，再去蹦一次極，再看一看海。”阿蘿拉的手摸到了萊戈拉斯的眼淚，可她裝作不知，“還有我沒有去過的西方……替我看看吧，萊戈拉斯。傳說中的仙境，究竟是怎樣無法用言語描繪的美麗呢？”
“你答應了是吧？那我就放心了。不行，我真的有點撐不住了，這一次，我真的要睡了哦？”
萊戈拉斯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阿蘿拉原本急促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緩，當他唱到這支歌倒數第二句的時候，阿蘿拉的手從他的臉上滑落，懷中他愛着的這個人類姑娘已經徹底停止了呼吸。
阿蘿拉死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
“明年的春天還會如期而至，可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春天。”唱完最後一句話的萊戈拉斯，在阿蘿拉尚且溫熱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輕盈的吻，“做個好夢，阿蘿拉。”
真是的，怎麼每一次阿蘿拉都不等他唱完，就要睡過去呢？
萊戈拉斯這麼想，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
精靈的愛情，大多是一期一會，而且刻骨銘心。
萊戈拉斯緊緊地抱着阿蘿拉，直到阿蘿拉的身體變得冰涼，他覺得自己心底的某個部分彷彿被挖掉了一大塊，他能感覺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精靈是會心碎而死的。
“可如果你碰到了這個情況，萊戈拉斯，心碎是無法打倒你的。”曾經阿蘿拉的玩笑話在萊戈拉斯的耳畔迴盪，金髮的精靈將腦袋埋在阿蘿拉的頸邊，用力地失聲痛哭着。
不行，他不可以以這種方式前往西方。
這是和阿蘿拉的約定，而且他還沒來得及看到阿蘿拉留給他的禮物呢。
萊戈拉斯大口地喘息着，擦去了臉上的淚，最後替阿蘿拉整理了她的衣領。
他站了起來，走向了站在門外的艾莉菲爾，看着這個和阿瑪菈斯很像的姑娘眼底的期盼，輕輕搖了搖腦袋。
艾莉菲爾的眼淚在片刻決堤：“……我去安排。”
*
阿蘿拉的葬禮非常隆重。
令萊戈拉斯有些驚訝的是，他的父親瑟蘭迪爾還有吉姆利都趕了過來。
“她提前給我寫了封信。”瑟蘭迪爾解釋道，“她不放心你，而我也是。”.七
瑟蘭迪爾鮮少在兒子面前這麼坦誠自己的關心，他看着萊戈拉斯不復明亮的眼，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我現在知道，爲什麼Ada當時會反對我們相愛了。”萊戈拉斯撫摸着自己的心口，“Ada在失去Nana的時候也是這個感覺嗎？就連呼吸都變得痛苦了起來。”
“而且，Ada還能夠見到Nana。”萊戈拉斯說到這兒，問道，“您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等幽暗密林的所有精靈都西渡以後，可能還要過個一兩百年吧，也不會太久。”瑟蘭迪爾說，“陶瑞爾可能會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矮人的壽命比努門諾爾人還要來得長壽一些，幸運的話，奇力還能再活個一百年。
“……這樣啊。那可能我們不會一道走了。”萊戈拉斯衝着一旁遲遲沒有說話的吉姆利露出了一個笑，“我們過一陣子就動身吧，吉姆利？”
“啊？”吉姆利的表情看起來很糾結，“去西方的話我當然要去！但是……那個……”
“阿蘿拉肯定也給你寫了信。”萊戈拉斯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總會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非常操心而且非常細心呢。”
確實在信裏收到了阿蘿拉的拜託才站在這兒的吉姆利：“阿蘿拉嬸嬸覺得有我在會更好，而我自己也非常樂意。說真的兄弟，你還好嗎？”
萊戈拉斯想到那一天，艾莉菲爾也拽着他的手，問道：“你還好嗎，萊戈拉斯姨夫？”
艾莉菲爾說：“要是你不開心，阿蘿拉姨姨一定會非常難過的。”
萊戈拉斯看着不遠處阿蘿拉的那一行墓誌銘——“最後的冒險是死亡”，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屬於自己的兩片龍鱗。
000和001，這上面各自雕刻着這兩個相連的數字。
阿蘿拉把屬於她的那一塊留給了他。
“我還好。”萊戈拉斯說，“甚至有一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西方了呢！”
乘着自己做的小船，萊戈拉斯低頭，看了看懷中厚厚一沓的信件和書。
有一些是阿蘿拉拜託他帶給埃爾隆德大人和其他人的，還有一些是寫給他的，他還沒來得及去看。
他們還帶了不少夏爾的菸草，吉姆利在一旁一邊抽着煙一邊划着槳。
萊戈拉斯知道，他即將開啓下一場冒險，雖然是沒有阿蘿拉的冒險。
……不。
他摸着屬於阿蘿拉的“000”，迎着陽光，笑了起來。
她就在這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