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環和玄天再次見面的時候,是三天後的早朝,那時,她正如往日一樣,倚坐在父皇足下,一頭烏黑的長髮全攏在腦後,做西域胡兒裝扮.

    千環看到玄天霜色衣衫,從容意態,踏着悠閒的步子慢慢走近,暖暖日光,正好叫她把他的眉目脣角都看得清楚.於是寸寸飛光,都在那剎那放慢了腳步.

    殿門口太監的滑稽姿態,殿上大臣的歎服目光,父皇的嘉許神情,種種之外,只餘他的身影,那從容而安靜的神色,挺拔而秀頎的身影,年輕面孔上不見憂喜,仿若晨風暮雪,薄霧山嵐,淡淡的,只是叫她動容.不由得讓她想起那首詩:藹藹四月初,新樹葉成陰.動搖風景麗,蓋覆庭院深.

    殿外,牡丹開得正豔,在甜如細雨的和風裏,微微打着顫.她看着他,心裏也是微微的,微微的一顫.

    那是承運十六年.

    千環公主見到了玄天.

    那時節,他是奉旨班師歸朝的獨守邊疆四年的年輕將軍.

    而她,是雙親寵溺的嬌憨幼女,是太平殿裏的千環公主,是杜景王朝最最美麗的那一支花.

    他十八歲,她芳齡十四.

    暖暖日光裏,她說:“玄天,我是千環.“

    我是千環.玄天,我的名字,是千環.

    轉眼間,又是三載.

    迷朦中聽見門口一陣細碎的響聲,千環睜開眼,從夢境裏清醒過來,便看見原本關着的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日光流瀉處,男子的身影漸漸鮮明.纖長的身影,從容的輪廓--依然是那日在扶風園門口所見的那樣,彷彿這中間三載的光陰,悠悠晨昏,都一起失去了蹤影,不曾存在,一夢醒來,眼前還是那一刻的光景.....

    千環倚在塌上,眼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看着他走到他跟前.

    玄天微微俯身,不說話,只是低頭看他,臉上似乎有些笑意,或靜或動,都是優美風景,竟看得出神.這三年來,若非她日日癡纏,這男子,可會是她的麼?

    “什麼時候來的?“他問,“等很久了麼?“

    千環卻不回答,半響,喃喃的說:“.....玄天,我現在究竟是醒着的,還是睡着的呢?“

    他莞爾,在千環身邊坐下:“怎麼?還做夢呢?““是罷....“她應了一聲,低下頭,又揚起來,:“我自從遇到你,就總疑心自己是在夢裏.“

    玄天沒說話,好半天,伸手撫上千環的臉頰,道:“千環,你還是個孩子.“千環沒有回答,丟開他的手,跳下錦塌,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挺起胸膛,定定看着他,目光裏盡是驕傲:“你覺得我還是個孩子嗎?“

    玄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女子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株嫩芽,已經開成了一朵最美的花.

    她的腰肢柔軟,她的雙腿筆直,她的黑色雙眼映着黑色長髮,總能打動世界上每一個人.

    千環微微笑了,她看到玄天臉上寫滿了讚歎.

    玄天笑了笑,突然伸手一拉,千環一個不穩就坐倒在了玄天的腿上:“是的,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可是,千環,我真希望你可以永遠當一個孩子,一個沒心沒肺只顧自己高興的孩子.我想寵你,就像寵一個孩子.“玄天放低了聲音,輕柔的說,帶着低沉的笑意.千環臉一紅.

    “出去走走吧.“玄天含笑道.

    千環不敢擡頭,含混着答應了,率先站起來走向門外,聽着身後不急不徐的腳步聲,就知道玄天跟來了.

    他們要去鶴池,繞過迴廊,便見竹林掩映,再順着草色小徑走上片刻,就看看到那片湖.縹碧水色清可鑑人,兩邊都是蔥蘢草木,豔麗花叢.

    這景緻,於四季流轉中的種種風光,種種變化,千環都已經看得很熟了.每一天,她都會來到這裏.

    此時正是春深天氣,鳶飛草上時節.閒步園中,不知歷來的淡淡花香不時隨風飄來,若有若無,若即若離,撩撥心緒,就如夏日的夜空中高懸的明月,無端只叫人心癢難耐.

    低頭看看,湖裏映出人影,俊逸男子修長而秀頎,旁邊有窈窕女子,眉目猶如水中流光的瀲灩.

    千環心頭猛得一驚,她發現她和玄天的倒影,一個穿着青色長衫,一個作民間女子打扮,相攜而立,看起來便像一對塵世間的尋常夫婦一般.此念一出,竟快樂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羞窘,她忙挪開視線,額上一陣暖意,是玄天幫她把額頭上的幾縷被風吹亂的頭髮撥開.千環心裏癢癢的,禁不住拉下他的手,放在手裏玩着.

    玄天的手很大,瘦削而蒼白,指腹上結了繭,骨節分明.千環的手很小,柔軟而細滑,纖長的食指滑行在他的手背上,像是風動浮雲.

    她摩挲着男子粗糙而微涼的手指,忽地掉下淚來.他有些疑惑,輕輕笑着問:“這是怎麼了?剛纔還好好的.“就想幫她抹淚.

    千環只是用力拉着他,不許他抽手.

    半晌,千環嗚咽着:“要是能早來十年,我一定不肯讓你喫這麼多苦.“她的聲音雖然低,卻說得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都好象是從心裏摳出來似的,就像是,只不過爲了要說這麼一句話,便已經把一輩子的力氣都用盡了.

    要是能早來十年,我一定不肯讓你喫這麼多苦.....

    要是能早來十年,我一定不肯讓你喫這麼多苦.....

    玄天身體一震,滿腦子都在轟轟作響.剎時間,從來不曾有過的動搖,從來不能有過的軟弱.

    百般滋味一齊涌上心頭,兇狠的,把五臟六腑都揉成一團.旁邊千環的哭聲還在斷斷續續的傳進耳朵裏,玄天卻只是呆呆的坐着,不知道勸,也不說話,一時間,竟是連呼吸都忘了.只覺得,爲了聽這一句話,自己也已經把一生的力氣都磋磨耗盡了....

    千環用力哭了一氣,好不容易止住了,擡起眼,見玄天坐在一邊,看着自己茫然出神的模樣,眼淚又不禁簌簌掉下來:“是我對不起你...我想你上輩子一定是約過我的,是我路上貪玩,才比你晚到了四年.我來晚了四年,讓你孤單了四年...這四年你是怎麼過的?沒有我,誰來溫暖你,又有誰來解你的寂寞?!要是我能早出生四年,不,哪怕只早一年,一個月,哪怕只早一天,我也要你好過一天!“

    玄天這纔回過神來,只覺得心裏有些悽楚:“我哪有喫許多苦....“只說了半句,就說不下去了.

    千環也不回答,擡起衣袖,用力把臉的淚擦乾,然後合起掌,把玄天的雙手攏在自己的掌心裏,玄天的手是溼潤的,上面全是她的淚.

    千環埋下頭,玄天感受着千環細細的呼吸,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這在戰場上撕殺拼搏的手,這握慣了兵器的手,竟然在一個小小女子的手裏顫抖了.

    千環慢慢啜着玄天的手,從手心到手背,舌尖極細慢的舔過男子的每一指節,她吻着他結繭的指腹,吸吮着他修長的手指,直到自己都不知道這到底是親吻還是啃噬.

    “玄天,我看着你的手,就好象看到你的以前的日子,我觸到它,就好象是在觸摸你的心,你的心跳....我恨自己來得太晚,讓你孤單了那麼久....“

    已是快到初夏季節,天空高而爽朗,薄薄的淡藍.她烏黑的長髮糾結在他的指間,被不知屬於何人的眼淚給浸溼了,半天梳理不開.

    牡丹開得很豔,摘下一朵最美的,輕輕簪在千環的發間.女子的髮香,淡淡繚繞在身邊.

    湖裏兩隻白鶴朝他們望過來,千環走到湖邊,把手伸向那白鶴,白鶴便飛到她身邊,玄天並不驚訝,畢竟他經常看到.當然,當他第一次看到那樣不近人的白鶴會聽話的飛到千環身邊的時候,他是吃了一大驚.

    千環輕輕順着白鶴的羽,又輕輕的在白鶴翅膀的前端拔下一根,站起來,對玄天說:“你知道我爲什麼那麼喜歡白鶴嗎?“

    玄天沒有說話,只是露出想知道的神情.

    千環道:“因爲我覺得白鶴是最自由的鳥,它們在仙境生活着,每天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象,可以知道世間的善與惡.我羨慕它們.最羨慕的,是它們的自由.我這裏的白鶴,還太小,我不放心讓它們去外界,但等他們長大了,我絕對不會拘束它們的!別的白鶴都可以自由的飛,我的白鶴也會自由的飛!“

    玄天一笑:“是麼....“

    “所以,我怕等它們走了之後,你會不記得它們,我就把我最愛的一直白鶴的羽毛送給你,這是信物喲!“說着,拿起玄天的手,把雪白的羽毛放進他的手裏.

    玄天握住羽毛.一下子抱住了她:“千環,你等我,我會用我這雙手,把這個世界送給你.我會把一大片沒有邊際的天空送給你,好讓你自由的飛.“

    千環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要他抱着.

    當時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如白鶴般純潔的愛情,會以那樣一個悲慘的句號做終結.

    當時,他們只知道,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諾言,他們從此便會長相廝守,執手到老.

    而卻不知道,當年單薄的脣所說出的話,跟一個國家的江山相比,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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