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雞纔打過鳴,千環就起來了.
千環恍恍惚惚起身,梳妝,走過朱雀門,走過景都的街道,來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庭院前.門前,穿着青衣的小祿子正在等候,見了她,行禮,道:“殿下,主子說,請您回去吧.“
“什麼?“千環一愣,又道:“告訴你主子,是我來了!叫他出來見我!“
小祿子依然行着禮,維持彎腰的姿勢:“主子說,請殿下回去吧.“不知是不是千環的錯覺,她看到小祿子的目光裏,隱隱約約,竟是悲憫.千環禁不住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小祿子已經無聲無息地退到了門後.將軍府的大門鎖着,任她怎麼叫門,都靜悄悄沒有回聲.
她的倔脾氣又一次上來了,索性坐在門外等,一等就是一天,可那門始終沒有開.
此後,每天,千環都到將軍府門外等候.可門總是關着,彷彿永遠也不會打開.
每一日,她靠着門口的石獸發呆,心裏想着見裏面,要問他的話,反反覆覆想着該怎麼說.但是,每過一日,她都發現,心裏有什麼冷了一分.
直到第七日,門才終於開了.他走出來,看着他的霜色衣衫,從容而安靜的神色,挺拔而秀頎的身影,都還是當年那般美好.
“玄天....“她喚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七天裏,不,是沒有見到他的一年裏,她有那麼多想說的,想問的,就在這一刻,全部化成虛無,說什麼都是多餘.
“殿下.“他沒有叫她的名字,表情宛如陌生人,“請回吧!“
竟然只有這樣?
原來只有這樣!
千環狠狠咬着牙,心裏有一把火要把她燒燼裏,她有點不甘心,道:“爲什麼?玄天告訴我這是爲什麼?!難道就是因爲父皇要把我嫁給那個雲沙皇帝,你就不要我了?“見玄天半天不說話,又道,“玄天!帶我走吧!如果只是因爲這樣,請帶我走!我願意跟你走,我願意像個貧民女子般和你在一起!我們走吧!我們可以像一對自由的白鶴一樣,飛在空中,去我們想去的地方!“
她的喉嚨已經哽咽了,卻始終沒有流下眼淚,她想說:我願意陪你喫苦,不要這榮華富貴,不要這至高無上,不要這權勢無雙,我願意和你褐衣相對,貧賤相守!但是她卻說不出來了,她想他們是否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
或許他們是真的不能再愛了,休止符已經落於時間中了.此時又是四月.藹藹四月初,新樹葉成陰.動搖風景麗,蓋覆庭院深....她等着他的回答,卻始終沒有等到一句.
“玄天,好吧.“千環咬咬牙,道,“我明白了.你不僅愛我霍千環,你更愛權利.“這樣的話,她說得雲淡風輕,“我最後,還想問你一句,是否從一開始,你愛的就只是權利,而不是霍千環?不,我要問的是,你是不是隻愛上了霍家,而不是愛上千環?“
“不!我愛的是你.至少....曾經是!“他說得是那樣的堅定,只是“曾經“二字,刺痛了千環的耳,也深深刺到了心裏.
正午的陽光是那麼的耀眼,照得心裏有些發慌.千環眯起眼,看着天上的白雲,愣愣的,就出了神.半晌,她呆呆地說:“那麼,玄將軍,我是來要你曾經答應過要送給我的東西.能否現在給我,做我的嫁妝?”
玄天點頭,從袖口裏拿出一個被鵝黃色絲帕包着的東西,絲帕上繡着石蘭芳草,竟是那麼的翠色悽迷.
接到手裏,千環轉身,那一瞬間,淚流滿面.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了好遠,聽到身後的喊聲:“千環!!我一直後悔,爲什麼那一夜沒有摸摸你的頭!!“千環感到自己的眼淚越來越兇了.
我也後悔,爲什麼那一夜,沒有讓你摸摸我的頭.
千環想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她怕自己的聲音,會背叛自己.
她回到宮裏,來到鶴池,看着湖中的倒影,發呆.少了什麼.確實,少了什麼.曾經,那裏有兩個影子與白鶴的影子交相輝映,曾經那兩個影子的主人一起在這裏嬉戲玩耍.如今,竟只剩一個.
千環去見父皇的時候,承運還在畫畫,問女兒有什麼事情.千環說:“父皇,兒臣這次出宮,帶回了自己最心儀的嫁妝.“聲音是那麼平靜.千環知道,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在她聽到玄天說他後悔沒有摸她的頭的時候,就過去了.
打開,承運擡頭,他看到一塊奶白色接近透明的琉璃環,環上起伏的紋理,就像幾欲振破而出的翅.承運微笑讚道:“好美的琉璃.“
“它的名字,叫做翔鶴.“她低頭說道,“飛翔的白鶴.“只是,說最後五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好小,沒有第二個人聽得到.
千環以爲,事情只是這麼簡單.他不愛她了,所以他要離開她.然後,她在承運二十二年會出嫁,嫁給國家的利益,嫁給杜景王朝.可是,她錯了.更可怕的還等着她.
承運二十二年,年初.雪下得好大.街道上到處都是販賣糖葫蘆的人,有孩子在堆雪人,打雪仗.
宮裏也很熱鬧,就如錦華走前一樣,承運帝派人叫來了全大景最有名的幾個戲班.大紅燈籠,龍泉美酒,好不熱鬧.和慶班的小生,四喜班的花臉,還有錦雲班的花旦,唱的是<<綵樓配>>,<<明珠記>>,<<樓臺會>>,還有那一折<<牡丹亭>>.
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千環坐在父皇身邊,一杯一杯的喝着酒,母后勸她別再喝,她道:“有什麼關係呢?母后,或許這是我們一家,最後一次一起喫飯了.“
皇后聽了,好不心疼地說:“說什麼呢!即便以後嫁了人,也還可以回孃家啊!普通百姓都有回孃家的習俗,我們更有啊!“
“母后,您錯了.就是因爲我們不是普通百姓,所以分別後,就沒有什麼再相見的機會了,要不,爲什麼錦華皇姐從來都沒有回來過呢?“
皇后不說話了,只是是憂愁地皺着眉.千環不知道,這一次喫飯,真的就是最後一次和家人一起喫飯了.<<牡丹亭>>剛唱到第二十出,忽然聽到人叫聲,然後是兵馬的聲音,臺上的戲子有些慌亂,皇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擔憂地看着承運,見承運沒有什麼大動作,心也就安下來,她忘了,自己的丈夫是個入戲的人.
直到士兵闖進了觀戲樓,戲子不唱了,個個面上是驚恐的神態,皇后很害怕,承運帝也開始慌亂了,可是御林軍卻遲遲沒有護駕,任憑後宮的妃子們害怕得大叫,也沒有出動,皇后想要抓住兒子的手,卻想起掣還在飛龍關,還沒回來.整個霍家所有的皇子只有掣還算是個男人,其餘的要不就是懦弱,要不就是年齡還太小.
要是錦華在就好了,這樣的事情她一定可以應付過去.
皇后頭一次這麼想,卻看到領頭的人竟然是玄天!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這是她怎麼也不能相信的事實.如果不是因爲親眼見到,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她看向女兒,看到女兒因爲烈酒而通紅的臉漸漸變得蒼白,看到女兒手裏的夜光杯無聲無息滑落,碎裂開來.
千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點也不清楚,她看看母后,最後看向父皇,看到父皇原本一直平靜的面容變了,有些驚訝,又有些懼怕的表情.千環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御林軍呢!御林軍在哪裏!!!爲什麼不來護駕!!!“千環從來都不想過,自己的聲音可以這樣大,大到她喊完了之後,所有的別的聲音都沒有了,所有人都看向她.她也沒想到,命運向她開了個很大的玩笑,大到她無法承受.
那個人,驚訝地看着千環.就在那一瞬間,兩人的目光交會了,千環以爲他會說什麼,可是他沒有,他又直直的看向了別處.
再一次見面,竟會是這樣的場合!!這是千環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的.
“承運,我在這裏尊稱你一聲皇帝陛下.可是這是最後一次,你昏庸無能!今日定要把你趕下皇位!“千環不敢相信,從前溫文爾雅的玄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她頭一次發現,她不懂他.
她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只是迷迷糊糊聽到周圍人的哭喊聲,叫聲,母后急切的聲音,慢慢地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