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出宮,即使不想聲勢浩大,也是浩浩蕩蕩一隊人馬。
四月伊始,本就是踏青時節,百花園又正是桃花李白、花團錦簇之時,是以不少公子、小姐相約前來踏青遊玩。
江念與安平侯就在其中。
“見過陛下。”
他們兩人與若干世家子弟行了禮,弘興帝擺擺手,“不必多禮。朕只是過來看看,你們也去逛自己的吧,不要拘束。”
衆人紛紛告退,弘興帝說過來看看,也真的四處走了走,倒是江念,他注意到與弘興帝同行的還有一輛馬車,然而車中之人始終不曾露面,不禁多看了兩眼。
待人幾乎走光,這輛馬車也終於有了動靜。
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姿挺拔,一身繁複的黑金色衣袍,倒是生了副好相貌,偏生又好似有着壓不住的邪性,只顯得詭豔不已。
而在他懷中,有一個少年,垂首與侍女說了幾句什麼,擡起腳走了。
正是離王。
他懷中的人,則是他那個弟弟。
次次見到這個弟弟,都窩在男人懷裏,從前怎就不知他生了副這樣的軟骨頭?
江念扯起脣角,笑了一下,再回過頭,卻見安平侯也出神地望着一個方向——離王踏入的海棠苑,神色複雜。
江念皺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問道:“侯爺,你在看什麼?”
安平侯收回目光,姿態坦然,“離王。他懷中抱的人……可是江倦?”
江念:“嗯。”
安平侯沉聲道:“成何體統。”
倒是他多想了。
侯爺素來恪守禮節,會出神地看那麼久,不過是覺得荒唐罷了。
江念搖搖頭,暗道自己多心了,他笑道:“王爺向來如此,從不顧念他人作何感想。”
說着說着,江念垂下了眼,滿心都是不甘,他本該與安平侯去賞桃花,卻又鬼使神差地說:“侯爺,你不是想陪陛下走走嗎?不然你先去找陛下吧,我待會兒來尋你。”
安平侯問他:“怎麼了?”
江念微笑道:“陛下應當不會待太久,你若先陪了我,陛下可能就走了。”
他說得有理,安平侯思索幾分,“那便這樣吧。”
兩人各自分頭,江念深吸一口氣,踏入海棠苑。
落英繽紛間,一把軟榻擺在海棠花蔭處,薛放離俯身放下江倦。
從懷中轉移到另一個地方,睡眠再好,江倦也還是有些轉醒的跡象,薛放離拂去他側臉的一綹長髮,又伸手攬過他的肩,姿態散漫地輕拍幾下。
儘管他沒什麼表情,可動作卻帶上了一絲溫柔。
這份溫柔,哪怕只有一絲,但它出自離王,也足夠令人驚詫。
江念看了許久,走近幾步,佯裝邂逅,“……王爺,您也在這兒?”
薛放離頭也不擡,江念又道:“弟弟怎麼了?是睡了嗎?”
江念擔憂道:“他身子弱,就睡在這兒,會不會着涼?”
薛放離終於撩起眼皮,不悅地開了口,卻沒有搭理江念。
“本王說了,不許任何人踏入海棠苑,你們是聾了?”
江念一僵,隨即略帶歉意地笑道:“王爺,不是侍衛的錯,是我,不知您與弟弟在此,唐突地闖了進來。”
他語氣很冷,幾乎凝成了冰,重重地向江念砸來,而那身戾氣既讓江念感到恐懼不已,也讓江念感到不忿。
憑什麼?
他重生過一次,他改變了這麼多事情,唯獨離王,他始終無法扭轉他對自己的態度。
倘若離王對誰都如此便罷了,可偏偏,他對江倦不是這樣。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江念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他好不甘心,他真的不好甘心,江倦都可以的事情,爲什麼他不可以?
明明在過去,江倦只是他的陪襯,江倦樣樣不如他,江倦也處處被他壓上一頭。
他們的父親,偏心於他,江倦的未婚夫,心悅於他,就算江倦生得再美,也不爲人知,京城第一美人是自己。
可這樣的江倦,偏偏得了離王的青睞。
是他避之不及、卻又暗自喜歡的離王。
嫉妒幾乎吞噬江念,他也失去了理智,江念胸口起伏不定,他垂目道:“王爺,他當真值得您如此對待嗎?”
“您可知,他對侯爺一往情深,不止將我推入了湖中,甚至還妄想爬侯爺的牀。”
寂靜,海棠苑內,倏地一片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薛放離笑了笑,“他心善,再如何與你生氣,也只是把你推下湖,本王卻不一樣。”
“你再多說一句,把他吵醒,本王今日捆了你的手腳,讓你沉湖。”
他的語氣又輕又緩,卻又笑得可怖至極,形同惡鬼,令人背脊生寒。
而這股森冷的寒意,也讓江念從渾渾噩噩中抽離,他驚懼地看向薛放離。
這番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興許只是恐嚇,可從離王口中說出,他做得出來!
後怕、後悔兩種情緒交雜在心中,江念腳下彷彿生了根,動也不敢動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見薛放離道:“二公子,你的那些心思,你當真以爲本王一概不知?”
他輕嗤一聲,“收好的你的眼神,真是噁心。”
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
這個認知,讓江念愣在原地,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江念血氣上涌,只覺得無比羞恥,上輩子那種無力與憋悶再次襲來,他狠狠掐着手、咬着牙,不讓自己泄露一絲聲音。
直到汪總管找來。
“王爺,王爺——!”
“陛下正到處尋您呢,快與奴才來杏苑。”
汪總管說完,看見江念也在,又道:“二公子,您也一同來吧,侯爺也在呢。”
江念尚處於恍惚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好心情,低聲道:“好。”
薛放離卻是與侍衛交待:“看好他,醒了就帶過來。”
侍衛齊聲應下,江念心中卻仍是一片冰涼。
離王知道他的心意。
這輩子,離王看得出來,那麼上輩子,離王也定然看得出來。
可他無動於衷。
可他一再踐踏他的真心、踐踏他的尊嚴。
他——
好得很。
江念氣息很急,被掐破的掌心,血流汩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