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早晚會死,現在,他死了。
帶了些悲壯,讓人感動,就想他這個人一樣,有好的,有壞的。他背叛她的許多年裏,她恨他,而當他死去的那許多年,她又該如何?
他背叛她的許多年,如同一顆刺,紮在她的心頭,她如鯁在喉;而他倏然離去的以後許多年,未嘗不又是一顆刺。
他之於她,是少年的深情,中年的恨惡,和老年的懷念。很奇怪,當人死去的時候,那些愛恨也不再綿延,好像被畫上了休止符,人們常說,人都死了,大抵就是因爲,那些愛恨隨着人的死亡,都停滯了吧。
錦時道:“娘,錦山在外面跪着呢。”
楊夫人突然記起來,哦對了,楊錦山回來了。楊家的厄運起源自他,她本該怨恨他,可是爲什麼,她恨不起來他,真是覺得無比的疲憊。
她伏在地上,悶悶的聲音如同自深深的地下傳來:“叫他走吧,我不見他。”
她的親生骨肉,她尚且顧及不過來,哪裏有時間去管從別人腸子裏爬出來的。她顧全了半生,又得到了什麼呢?
“走得遠遠的,把阿魚帶走。”她又說。
夕陽一寸一寸,消失在西牆上,屋子裏黑濛濛的,楊夫人白色的孝服委頓了一地,錦姝支撐着楊夫人,看着那佛龕裏的佛像慢慢失了顏色,錦時跛了一隻腳,站久了也支撐不住,便靠在牆邊,守着母親和妹妹。
楊夫人再沒說過一句話,手裏握着那朵格桑花,眼睛裏盯着佛像,佛前燃着的檀香早就燒到了底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可是那物什卻放在那裏,任憑時光蹉跎,無非換個顏色。而從此,她會更老一些,兒子、女兒也會慢慢變老,那長埋地下的人啊,永遠停留在了死去的那一刻。
終於,她扶着錦姝的胳膊站了起來,錦姝問道:“喫點兒東西嗎?”
楊夫人點點頭,慈愛地摸摸錦姝的頭,轉頭看見錦時倚着牆站着,忙道:“本來腿腳就不行了,怎麼還在那兒戳着,趕緊坐下。”
自己和錦姝兩人扶着錦時坐在了榻上。
錦姝道:“我去廚房看看,咱們喫點兒東西。”
楊夫人道:“把你大嫂、二嫂和幾個孩子都叫過來。”
錦姝稱是去了,出門便看到了錦山跪在臺階下,她吃了一驚,天已經大黑了,也不知道他在這裏跪了幾個時辰。
錦山見她出來,眼睛都亮了:“姝兒,娘要見我了嗎?”
錦姝回頭看看,搖了搖頭:“我以爲你已經走了,三哥。”
聞言,錦山的脊背都彎了一分,他垂着頭,聲音沉悶悶的:“我能走到哪裏去?”
錦姝回身關上房間門,蹲下身子:“晚上涼,三哥別跪壞了腿,且先回去吧。”
錦山問道:“娘不肯原諒我嗎?”
錦姝搖頭道:“三哥也知道,咱們家這一陣子發生了不少事兒,爹……大哥腿腳成了那樣,二哥還躺在牀上,娘……”她哪裏有資格替楊夫人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話,“魚姨娘不知還在不在,三哥去看看吧。”
錦姝並不覺得他可憐,一念之間鑄成大錯,禍起禍落,雖不能全然怪他,但是人難免會去假想:若是當初三少爺和石初鄰好好成親了,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可是沒有假設,時間不會倒流,猶如水流難往西去,已經發生的額事,不會改變,只能向前,向前。
錦姝去廚房叫了飯菜,又將兩個嫂嫂和幾個侄子侄女都叫了過來。孩子們從三少爺身邊過的時候,嘰嘰喳喳叫着三叔,大少夫人待要停下和三少爺搭話,被二少夫人一把拉住了,目不斜視進了屋子。
錦姝又勸道:“三哥回去罷。”
三少爺直直跪坐着,一語不發。
他眼瞅着那扇門在自己面前合上了,木門吱呦一聲,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那是多大的時候,他記憶模糊了,突然有一天,父親將他領到一處小小的宅院裏,裏面住着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女人抱着他痛哭,口中直呼:“我的兒子,苦了你了……”
他已非懵懂孩童,自然知道,自己並未受什麼苦,那女人抱得緊,他覺得無法喘息,便掙脫開來,一板一眼告訴她:“我沒有受苦,你是誰?”
那個女人便是魚娘,而她告訴他:“我纔是你親孃啊!”
他怎麼可能相信,又一次掙脫了女人的束縛,撒丫子就往外跑,門口父親的親隨攔住了他,他心中惶恐,對着那親隨拳打腳踢,直到父親出來,對着那親隨道:“先送他回去吧。”
母親沒有半點兒異樣,照例的慈愛,照例將他攬進懷裏,照例幫他擦去額頭浮着的那層汗。他是最小的兒子,下面有個妹妹,儘管妹妹似乎更受母親疼愛些,可是他並不疑有他,畢竟,妹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兒。
錦山窩在母親柔軟的懷抱中膩歪了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孃親,剛纔有個夫人說是我親孃,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故意說得俏皮,甚至帶了些小孩子纔有的天真來,手心裏卻汗涔涔的,仰着頭,看着楊夫人。
楊夫人聞言就是一愣怔,輕輕將他推開來,一旁的丫鬟聞言卻比楊夫人更緊張,見楊夫人將他推開,忙上來拉着他的手,道:“夫人有些累了,山哥兒出去玩會兒吧!”
他心中的恐懼一時間就放大了開去,猶如被燙破了個洞的布料,手指頭順着洞掏過去,越掏越大,一發不可收拾。丫鬟將他送出門,他聽着那木門吱呦一聲,好像一聲哀泣,一聲悲鳴。
如今那扇門再次關閉了,上一次,他失去了從小叫到大的母親;這一次,他失去了對他諸多縱容的父親。
跪得久了,膝下硬邦邦的臺階似乎變軟了,或者說,是他麻木了。後悔嗎?悔呀,怎麼可能不後悔呢?知道家逢鉅變的那一瞬間,天旋地轉,悔不該當初。
他看到一抔抔黃土將那口黑漆棺材一點點淹沒,居然就覺得如此的不真切,就這樣,父親走了。
屋子裏說話的聲音傳來,他跪得直挺挺的,看到那點兒燈火來,可是,可是啊,再沒有他的份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蹌了一下,跪得太久了,他又摔在了地上,屋子裏的說話聲並未中止,他又爬起來,孤孤零零,蹣跚着走了出去。
錦姝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已經是後半夜了。一家子坐到一起吃了一段簡單的團圓飯,楊夫人問了錦時以後的打算,錦時拍拍跛了的腿,苦笑道:“……二弟也成這樣了,家裏還能這般,已經是難得,我不打算再去軍中了,這麼許多年,未曾在娘跟前盡孝,未曾陪伴過妻兒……我如今,也不中用了,這般做一個鄉野民夫,也好。”
楊夫人嘆道:“娘這半輩子,榮華富貴也有,跌落泥間也有,到頭來才知道,一家人能全須全尾地湊到一塊,纔是人間極樂。”
又問了兩個兒媳,都是十分實在踏實的女子,皆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榮華富貴雖好,卻難逃心驚膽戰,風裏來雨裏去的日子,咱們也過夠了,安安穩穩的好極了。”
楊家這次是立了功的,皇帝必然是有封賞的,想來是足夠楊家衆人無憂無慮喫喝一輩了,小輩兒的事兒,就讓他們自己去抉擇罷了。況且,楊家還有個幼兒園,戰事了結,楊家聲名回來了,幼兒園只會愈加受到追捧。
是的,楊家的幼兒園還要繼續辦下去,哪怕是爲了讓家裏人有事可做,況且,小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可愛的生物,他們的小腦瓜裏裝滿了奇思妙想,衆人的確因爲這個幼兒園感到了認可和滿足。
錦姝躺倒牀上,很快就迷迷糊糊的要睡着,卻忽的聽到一陣戀戀宰宰的聲響,她猛然驚醒,心裏突突的,她一貫是不喜歡有人在屋子裏守夜的,夏河入了夜伺候着錦姝歇下就也自己回房休息。
此刻她卻有些後悔,這個小院緊挨着街巷,難道是有歹人?她秉着呼吸睜開眼睛,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推開了窗,正將身子探進來,她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急促,想起牀頭擺着個花瓶,手便摸索着要去拿。
“是我,錦姝。”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原來那影子看到了她的動作,知道她是醒着的,恐怕嚇到他,便開了口。
是程文。
錦姝聽到那聲音,鬆了口氣,一骨碌就要爬起來,又想到自己習慣裸睡,不由得紅了臉,忙道:“你先別進來!”
程文本來小心翼翼的已經將半個身子都送了進來,聞言只好小心翼翼又將那半個身子縮回去,還貼心地將窗扇關上。錦姝穿好衣服,忙開了門,將可憐兮兮蹲在窗戶下的程文放了進來。
“學什麼不行,學那登徒子!”錦姝嗔道。
程文進來,才聞到那一室的女兒香,不由得有些臉紅,忙斂了心緒,輕輕拉了錦姝的手,責備道:“睡覺怎麼不關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