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顯保護的姿態。
周樂琪注意到了他這些小動作,心中有些觸動。
她復讀了兩年,原本認識的朋友早都不在A市了,而她自己又怎麼都融不進新的圈子,所以真要算起來,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接受過別人的好意,今天這是頭一回。
她很感激。
侯梓皓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恰好碰到周樂琪擡頭看他,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眉眼看起來很柔和,不像平時那麼冷淡了,有種柔美的味道。
她說:“謝謝。”
……侯梓皓心立馬酥了半截兒。
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怎麼就這麼沒出息,一句“謝謝”有什麼好酥的呢?可真就是酥了,一陣一陣的酥。
他咳嗽了一聲,掩飾自己當時的侷促,說:“沒事兒,應該的。”
這句“應該的”有點微妙,不過周樂琪並沒有深想,時間已經不早了,她如果晚回家媽媽要擔心的。
“那我先走了,”她說,“明天見。”
“……明天見。”
她轉身走了,身影很快就在夜色裏消失不見,而直到這時侯梓皓心口的酥麻感依然沒消停。
他忍不住想:
這後勁兒……忒大了。
周樂琪打開家門的時候看到了周磊。
他就在家裏的小沙發上坐着,而餘清則在餐桌邊的椅子上坐着,兩人隔得儘量遠,桌子上有三碗米飯、三副筷子。
周樂琪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她像是猛地被刺了一刀,因爲太突然了,以至於血都來不及往外流、以至於神經都還來不及感覺到痛。
而周磊一看到她就站起來了。
那是個相貌平平的男人。
個子不算很高,有幾乎所有中年男人都會有的啤酒肚,相貌上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皮膚白,除此以外乏善可陳。
不過他的穿着很體面,西裝革履,戴有金絲邊的眼鏡,一副斯文體面的樣子。
可斯文體面的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軌嗎?
會和外遇對象有那麼多不堪入目的對話嗎?
周樂琪冷笑了一下。
周磊朝她走了兩步,表情有點尷尬,但又似乎努力想親近她,叫了她一聲:“琪琪……”
他沒能再說下去,因爲他剛叫完這一聲,周樂琪就不由自主露出了厭憎的表情。
渾身上下都在抗拒、都在噁心。
周磊更尷尬了,而周樂琪根本不再看他。她把書包放下,然後就走到餘清身邊,說:“媽,咱們喫飯吧。”
說完,當着他們的面把多出來的那副筷子收了起來,把多出來的那碗飯倒進了垃圾桶。
餘清的眼眶已經紅了,拉着女兒的手也叫:“琪琪……”
又來了。
又來了。
周樂琪的心裏涌起一陣強烈的無力和憤怒。
她的媽媽又開始心軟了。
她在這一段婚姻中受了那麼多的傷害、被那個男人用各種方式背叛過無數次,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下定決心要徹底和他一刀兩斷,可是鬧到最後卻每次都會心軟。
她根本不應該讓周磊再踏進這個家門,更不該給他做飯、容許他留在這裏,更更不該讓她能和這個自己名義上的“爸爸”溝通!
周樂琪已經厭倦了這些週而復始,她也不像自己的媽媽一樣心軟,她可能更像周磊吧,跟他一樣狠心——他既然能那麼徹底地拋妻棄子,那她爲什麼就不能同樣徹底地不要這個爸爸呢?
她根本不動容,臉上連個表情都沒有,對餘清的哀求置若罔聞,背對着周磊說:“請你離開吧,我們要喫飯了。”
那個男人臉皮很厚,在她的逐客令面前還試圖掙扎,說:“琪琪……爸爸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來看看你和媽媽,看看你們需要什麼……你一直不接爸爸的電話,爸爸想看看你……”
這些話很好笑。
每一個字都好笑。
好笑得周樂琪忍不住回過身看向了他。
“需要什麼?”她反問,“我需要蝴蝶灣那個房子,需要一輛車一個司機每天送我上下學,行嗎?恐怕高翔不會允許吧。”
周磊啞然。
周樂琪神情輕蔑:“想看我?原來不是天天能看見嗎?可是你每天都不回家,在我生日當天也跑出去和那個女的鬼混,在我看來也不是很想見到我,那現在又爲什麼說這些話呢?”
周樂琪一步不讓,甚至顯得咄咄逼人,她在學校裏的那種沉默寡言完全不見了,此時的她是如此善辯。
“你根本不愛我,也不愛這個家,否則不會在我第一次高考的時候出軌,不會讓人家鬧到家裏,”她的眼神和話語都像鋒利的刀子,“最起碼,你不會表面說要改正,結果卻還在我復讀的那一年繼續幹那些噁心的事。”
“琪琪,我——”周磊試圖辯解。
而周樂琪根本不聽。
她忽然快步走到大門口,一把把破舊的木門和鐵柵欄門都打開,大聲說:“請你離開,以後再也不要來。”
餘清已經開始哭了。
嗚咽的哭聲綿延不絕,就像之前兩年周樂琪無數次聽到的那樣。
她巋然不動,決不妥協。
場面凝滯了一會兒。
周磊似乎發出了一聲嘆息,隨後終於妥協了,腳步沉重地向門口走來,經過周樂琪的時候她別開了臉,連一眼都不想多看這個人。
他在走之前似乎還想張嘴對她說什麼話,她也沒有聽,“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
那天餘清一直在哭。
周樂琪心裏其實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哭——那個男人有什麼好?有什麼地方值得她的眼淚?可是餘清就是要一次一次爲他哭,甚至原先那兩年還始終堅持着不肯跟他離婚,如果後來不是周磊先下定了決心,他們也在還會維持着這段可悲可笑的婚姻。
周樂琪生氣,可是她又同情自己的媽媽。
她是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在被周磊背叛之前她始終在家裏過着富足的生活。
不工作幾乎可以等同於不社交,那時候餘清除了家裏的保姆幾乎不和其他人交往,現在她和周磊離婚了,家裏連也保姆也沒有,只要周樂琪去上學,餘清就要開始獨處,從早上一直等到周樂琪回家。
孤獨是讓人潰不成軍的東西,她一定很痛苦吧,可又沒有辦法突破這個瓶頸——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幾十年沒有工作的人,現在該去哪裏找工作?體面的工作不會要她,而不體面的工作她又沒辦法接受,上下都沒有着落。
只能繼續待在家裏。
她沒有事情做,當然只能一遍一遍回憶過去,哀嘆她苦心經營如今又支離破碎的家庭,而回憶的作用什麼?除了加重痛苦,它根本沒有其他任何功能。
周樂琪也無法責備她,她知道餘清有多麼痛苦,同時也知道她有多麼無助,因此當她哭的時候她能做的僅僅是陪着她,再把原先說過無數次的安慰話再重複一遍,直到那天的那頓飯徹底涼透了。
那天的一切是在十點半平息的。
餘清已經睡了,周樂琪獨自坐在餐桌上,把殘羹冷炙收拾完,從櫃子裏拿出檯燈打開。
她知道自己應該開始做作業了,如果現在開始做,她就可以爭取在3點前做完,那麼她就還能再睡接近3小時。
可是那天她的心裏很亂,而且煩躁不堪,面對着面前的卷子和練習冊她只有想把它們撕碎的慾望,根本提不起勁寫。
她心裏憋着一股火,然而卻不能撕作業,最終還是從草稿本上撕了一頁紙開始撕,撕的時候也不敢太用力了,否則聲音太大會驚動她已經睡着的媽媽,如果她看到她也崩潰了,她一定又會流淚的。
周樂琪……你要爭氣。
這一次高考一定要成功,然後就去北京。
只要去了北京,一切都會好的。
然而那天的最後她還是沒有寫完作業,數學作業一字未動,英語練習冊更是翻都沒翻開。
到學校的時候她也差點遲到,早讀課的時候神思不屬。
這一切實在太明顯了,侯梓皓本來就關注她,這下兒看得更清楚。
她的臉色很不好,而且情緒也低落。
他有些擔心,趁全班在大聲朗讀英語課文的時候就湊近了她一點,問:“你還好嗎?身體不舒服?”
周樂琪偏過頭看侯梓皓,兩人離得很近,近到侯梓皓能看見她白皙皮膚細膩的紋路,近到周樂琪能看見他眼中隱藏的關心和擔憂。
她心裏突然有點鬆動。
猶豫了一會兒,她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然後帶着些羞愧、露出難以啓齒的樣子,問他——
“請問……可以把數學和英語作業借我看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