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完整的社交網絡,牽扯着數之不盡的社會關係,除此之外還會佔據若干物質資源,林林總總加起來好像不計其數,要清點明白都很不容易似的。
可其實哪有那麼複雜呢?一個人就只是一個人,譬如此刻行走在羅馬街頭的周樂琪,她只帶着她自己和一個裝有手機、錢包、護照的女士揹包,那就是當時的她所擁有的一切財產,只要有這些就可以去往這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乾乾淨淨,毫無負累。
可是自由有時不僅僅意味着無牽無掛,它隱形的代價是對歸宿的剝奪,此刻的周樂琪就在高度的自由中產生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裏去,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做些什麼。
她在一個美妙的春夜中孤獨地行走,夜晚十點的永恆之城極盡美麗,昏黃的路燈在西班牙廣場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在無名的小街上就顯得尤其浪漫,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安謐的聯想。
腳底不平整的石頭或許來自某個璀璨的文明時代,道路兩旁低矮的建築似乎也帶有美學的氣息,那些經典電影中的橋段會讓行走在真實電影場景的人產生些許的迷離,並暗暗開始對比自己與主人公境遇的差異。
她其實並不缺少什麼。
只是……此時此刻竟然特別想念他。
那個人現在會在哪裏呢?在中國的某個城市?還是跟她一樣也在異國的某個角落?他那裏是白天還是黑夜呢?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爲她想知道此刻他們是否正分享着同樣的月光。
她開始猶豫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去唐人街附近轉轉,或者乾脆就去那家華人超市碰碰運氣,也許還會再遇到那個與他有着相似身影的人。她其實也不指望那個身影真的是他本人,只是今晚她的確太過想念他了,因此哪怕只是一點點相似都足以撫慰她內心的傷感。
她都想好了,如果真的湊巧能碰到那位先生,她一定不會上前打擾,只要看一眼對方的背影就好;如果她沒能碰到對方,那她就假想一個月前看到的那道身影就是他本人,這麼一來她就可以假設自己正跟他處在同一個空間裏,那個小小的華人超市將成爲他們之間一個小小的聯繫,這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安慰。
她正這麼出神地想着,耳中卻忽然聽到一陣自行車車鈴的聲音,她沒有很在意,隨後一道影子就很快地從她身邊掠過了,一股出人意料的巨大的力量撞倒了她,讓她不可避免地摔在了地上,同時肩膀和手臂也有一陣強烈的痛感……是她的包被人生生地從身上拽走了。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事件令周樂琪的大腦空白了好幾秒,跌坐在地上半天沒有反應,甚至連崴了腳踝都察覺不到,尖銳的痛感都沒能喚回她的理性。
直到街頭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她的異狀、漸漸朝她圍攏過來,並用她聽不懂的語言試探地詢問她些什麼的時候她才猛地回過了神來,意識到自己遭到了搶劫。
她的手機、她的錢包、她的護照,全都在那個包裏。
可是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手機丟了她可以再買一個,錢包丟了也沒什麼大不了,裏面只有兩三百歐和一些零錢,銀行卡只要掛失就沒問題了,至於護照可能稍微麻煩一些,她得去大使館求助,補辦可能也需要一些時間……
關鍵的是……她的筆。
她的筆還在包裏。
……那是那個人留給她的最後一點記憶。
她不能失去。
周樂琪忽然就回過神來了!
理智一瞬間回籠,而那個騎着自行車的搶匪已經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此刻她的面前都是人羣,大家擠擠挨挨都在關心她有沒有受傷。
可她根本不關心自己有沒有受傷,滿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爬起來去追、去找回她的筆。她的手機、錢、護照,統統都可以不要了,可是那支筆……她想找回來。
……她真的很需要它。
她於是開始動作了,努力地想要從地上站起來,而實際上當時她的腳根本不是崴了,而是脫臼了,沒一會兒腳踝處的皮膚下就呈現出了大面積的淤血,骨頭已經錯位。
她可真倒黴,摔得那麼寸。
那多疼啊,連圍觀的人羣中都有人不禁發出了倒抽冷氣的聲音,可她卻感覺不到,拖着受傷的左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並試圖去追趕那個搶走她筆的人。
……然後立刻再次摔倒了。
那是更狠的一跤,幾乎要摔斷她的骨頭,鑽心的疼痛順着左腳的腳踝爬上她的大腦,痛覺神經忽然被猛地觸動了,她的額頭開始有冷汗滴落。
人羣發出更大的驚呼,他們離她越來越近了,一雙雙陌生的手開始伸向她,理智上她知道他們是想向她這個可憐的異鄉人提供幫助,可是直覺上她又覺得這些手是來剝奪屬於她的一切的。
她已經徹底看不見那個搶劫者了,並清楚地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追不到他了。此時此刻他可能正在某個街巷的陰影裏翻弄着她的包,把手機和裏面的現金統統拿走,他也許會欣喜於今日的收穫,然後又將把她視若珍寶的那支筆隨手丟進垃圾桶或者灌木叢,然後轉身瀟灑地離去。
她當然可以去報警,意大利的警察或許可以幫她找到她的手機、她的錢、她的護照,可是卻無法幫她在這個偌大的城市找到一支沒有任何特色的黑色水筆,它將永遠消失在這個城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了。
……爲什麼會這樣呢?
她已經失去那個人了,爲什麼……連一點最後的念想都不肯留給她呢?
人的崩潰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
連月來的失眠沒有讓她崩潰,跟曾睿宏難以調和的矛盾沒有讓她崩潰,對未來人生的迷茫和悲觀沒有讓她崩潰,被當街搶劫並摔斷腳踝也沒有讓她崩潰。
……可是失去那支筆讓她崩潰了。
她開始嚎啕大哭。
溫柔的春夜忽然變得兇殘,璀璨的永恆之城也突然顯得面目可憎,多年前她早已經受過的那種絕望和無力去而復返,再次不可拒斥地籠罩了她的身心。人羣的呼聲已經不能被她聽清,陌生的語言只能讓她感到更加無助,有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流淚。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lucky”只是一個被烙印在姓名中的冷漠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