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林說可以,但是這幾天不行,他建議她先回去,他晚兩天再過去找她。
她說好的。
五月二十九號週六,周樂琪獨自坐上了從北京回到a市的火車。
其實北京和a市的距離並不太遠,坐動車大概只要三個小時就能到,但即便如此這七年中周樂琪和媽媽也都沒有回去過,大概對於她們而言那個城市終歸是帶有太多傷痛,她們把那個開發區的小房子賣掉了,好像從此就跟那個城市再無瓜葛。
此刻坐在火車上週樂琪的內心非常複雜,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飛快地掠過,一點一點恢復成她自童年時代起就熟知的地理風貌,一時好像時光倒流,而她終歸還是要回到曾經出走的那個地方。
下車以後她就看到了經過翻修的火車站,比7年前更新更現代化,順着人流出站,又在檢票閘機外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周磊。
他們之間也有很多年沒見了,周磊同樣變了不少,五十多歲的人頭髮已經幾乎全白了,人也胖了不少,看起來更顯老。他在接站的人羣中一眼就看到了周樂琪,表情先是一喜,隨即又露出尷尬畏縮的樣子,好像膽怯於與女兒打招呼。
周樂琪皺了皺眉,心中涌起不舒服的感覺,但還是拖着隨身的小箱子向周磊走了過去,主動先說:“爸,你怎麼過來了?”
歲月的功效就體現在這些地方了。
7年前的周樂琪怎麼可能願意叫周磊一聲“爸”呢?那時候她連在做閱讀理解的時候看到“爸”這個字都會覺得難受,而現在她已經可以客氣地這樣稱呼周磊了,雖然在她心中這個人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
周磊倒是對她的這個稱呼感到很驚喜,驚喜到有些惶恐的地步,人都有些結巴了,一邊試圖從周樂琪手中接過她的行李箱一邊說:“你、你說你要回來了嘛……我就、就想來看看你……”
周樂琪前幾天的確是主動聯繫了周磊,目的倒不在於敘舊探親,只是想跟他打聽打聽他的繼女羅思雨的近況而已她查出潤元那筆高達300萬的詭異投資中有一部分輾轉到了羅思雨的賬戶,她必須要找到她調查出事情的原委。
而出乎周樂琪預料的是周磊也已經很久沒跟羅思雨聯繫了,因爲他跟高翔五年前就離婚了,他們之間那個不健全的孩子也被判給了女方,周磊要做的也就是付撫養費而已。
他的日子也是過得越來越差了,似乎成了離婚專業戶,這回爲了支付撫養費終於不得不賣掉了蝴蝶灣的房子,把一半的錢給了高翔母女,自己又另外買了一個小房子住。與此同時他的職業發展也要走到頭了,即將退休的人成了公司二線,不僅工資降低、而且也不再有下屬整日巴結,日子過得很冷清。
……也都是自作自受。
而周磊既然已經與高翔反目成仇,自然就不可能還去關心羅思雨在幹嘛,不過他還是有辦法打聽的,前幾天給周樂琪回了消息、發給她一個地址,那是羅思雨現在住的地方。周樂琪收到消息以後很快就從北京回來了,她得親自去找一趟羅思雨。
此時周樂琪巧妙地避開了周磊想從她這兒接過箱子的手,周磊越發尷尬了,兩手在衣服上無意識地搓來搓去,看着周樂琪的神情有些膽怯,又試探着問她:“琪琪……你這次回來待多久啊?”
“就一兩天,”周樂琪淡淡地回答,“見過羅思雨就走。”
周磊愣了一下,又點了點頭,繼續猶豫着問:“……你找她幹什麼?”
他提起羅思雨的時候神情顯得非常微妙,看得出想盡量維持平和的情緒,但其實眼底依然深埋這厭惡,好像是被喚起了什麼很糟糕的記憶似的。周樂琪看了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但心裏終歸難免嘆息,心想他曾經多麼喜歡高翔母女啊,爲了她們甚至不惜拋妻棄子和餘清離婚,這纔多長時間過去,心肝寶貝就變成惹人討厭的垃圾了。
她暗暗嘆息了一聲,語氣依然很平整,回答:“沒什麼,一點小事。”
明顯不願意多說。
周磊也知道自己沒那個臉面打聽閨女的事,人也訕訕的,只好跟着周樂琪一路往高鐵站外走,一邊走一邊又試圖跟女兒說話,問她餘清好不好,問她這次回來打算住哪裏,問她有沒有時間跟他一起喫頓飯。
充滿無形的巴結和討好。
周樂琪腳步不停,只用餘光看着自己身邊這個頭髮已經花白的男人,心裏當然還遺留着難過和傷情,但是她自己很清楚,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因爲她永遠記得餘清深夜的哭泣,以及倒在地上身邊灑滿白色藥片的樣子。
她再次對周磊表達了拒絕,這一次還另加了一句雖然寡淡卻很真誠的祝福。
“爸你注意身體。”
“過得開心。”
說完,她快步走出了車站。
找到羅思雨家沒費什麼工夫,她住的地方離火車站也不算太遠,周樂琪十一點半下的火車,不到十二點半就找到她家了。
那是一個上了年頭的小區,大概是上世紀90年代建造的,很高、有電梯,一層十幾戶,走進樓道里的時候能看到四處都貼着小廣告,地面黢黑,大概是長期沒有經過徹底清潔的結果。
她到的時間正好是飯點,各家各戶都在做飯,因此樓道里溢滿了油煙味兒,周樂琪費力地避開公共空間裏堆得亂七八糟的各種雜物,最終終於按照周磊發來的地址信息找到了1610室。
她擡手按了按門鈴,結果門鈴壞了並沒有發出聲音,她於是又敲了敲門,還是半天沒有反應,這讓她不得不加大了敲門的力道又敲了很久,這回門裏總算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個赤着上身的男人打開了門,睡眼惺忪地問:“找誰?”
周樂琪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丁鵬。
她以爲是周磊給她的信息有錯誤,略皺了皺眉,目光避開面前打着赤膊的男人,客氣地問:“你好,我想找一下羅思雨,請問她在嗎?”
那個男人“哦”了一聲,然後就扯着嗓子大喊了一聲:“羅思雨!有人找你!”
……聲音大得站在樓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喊完這一嗓子還不走,站在門口開始上下打量周樂琪,她雅緻的着裝和氣質與這個老舊且佈滿油煙的環境格格不入,而且還長得很漂亮,這讓丁鵬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此外還輕佻地對她吹了個口哨。
這時門內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與此同時還伴隨着一聲不耐煩地抱怨:“誰啊?”
話音剛落,她也出現在了門口。
那是25歲的羅思雨。
她的五官跟少年時代相差不大,只是神情有了不小的變化,顯得更尖刻也更有攻擊性,小時候那種裝乖裝文靜的痕跡全都不見了。她的穿着非常古怪,腳上踩了一雙十塊錢三雙的塑料拖鞋,身上的衣服卻印着奢侈品品牌的大logo,耳朵上戴着誇張的飾品,十個手指裏有五個戴着戒指。
她大概是正準備出門,臉上已經化了妝,粗糙的粉底、濃重的眼影、誇張的假睫毛、紅得讓人視覺不適的口紅……怎麼看怎麼不是日常的妝容,透着難以言說的廉價感和世俗氣。
而她在看到周樂琪的瞬間表情就變了眼睛倏然瞪圓、像是活見了鬼,眼中有尚且來不及掩飾的狼狽和羞恥,此外又下意識地昂首挺胸伸直了脖子,處在既不想被看見、又想展示自己優越性的複雜矛盾中。
相比較而言周樂琪就沒那麼多複雜的情緒了,她只是淡淡地對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故人點了點頭,並說:“你好,打擾了。”
十五分鐘後她們一起坐在了咖啡廳裏。
此時的羅思雨換了一雙鞋,9分高的跟,貼滿了閃閃發光的假鑽,狀似優雅地端着周樂琪請的咖啡喝了起來,神情非常矜高,還頻頻地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的假表,裝作很忙地問:“你找我有事?有事就快說,我很忙。”
真正繁忙的周樂琪倒顯得很平和,她客氣地對羅思雨笑了一下,說:“的確有一件小事想問問你,既然你很忙,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
說着,從隨身的手提包裏拿出了一張單據,推到了羅思雨面前。
羅思雨看了周樂琪一眼,眼神裏帶着審視和警惕,磨蹭了一會兒才伸手把那張單據拿起來打開,只見上面寫着一排一排的數字,對沒上過大學的她而言完全如同天書一般不可理解。
“這是什麼鬼?”羅思雨的眉頭打了個結。
“資金轉賬記錄。”周樂琪平靜地解釋。
“轉賬記錄?”羅思雨眉頭上的結打得更緊了,“那又是什麼玩意兒?”
說到這兒她有點不耐煩了,嬌嫩的自尊心彷彿受到了巨大的摧殘,這讓她很惱火地瞪着周樂琪,聲音也拔高了,說:“你有話直說行不行?翻來覆去打什麼啞謎呢?”
這真是無端的指責,不過周樂琪並不打算跟她計較,繼續說:“這是7年前的一筆記錄,資金由潤元公司轉出,後來輾轉來到了你的賬戶。”
周樂琪的目光陡然變得非常犀利:“我的疑問就是7年前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一家公司大費周折地給了你十萬元的佣金?”
“啪”。
咖啡被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