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蒼茫之樗公傳 >第一章 流民
    正道二年,北方對南方的戰爭激戰正酣,爲了躲避戰亂,江十一流亡到了北方的滄州。由於戰爭的所耗的大量資源和人口,高強度的徵兵徵糧也讓北方百姓苦不堪言。恰又逢蝗災肆虐,滄州的戌越地區迅速墮入了饑荒的泥潭中,而深陷戰爭的朝廷根本無力救災,於是大量的饑民爲了求生組成了大大小小的流民團。

    江十一作爲一名標準的流民,在與飢餓抗爭了兩天之後,義無反顧地加入了一個幾百人規模的流民團,只爲求得一口殘羹剩飯。江十一甚至不知道這個流民團的首領是誰,只知道跟着前面的同僚走,飢腸轆轆的同僚們也不願在食物以外的話題上多浪費口舌。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江十一往四周的同僚張望,只是企圖得到哪怕一個短暫的眼神接觸,沉寂了一會兒,江十一確認自己得到的是永久的冷漠。只有個別幾個同僚迅速地打量了他的身板,發現這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然後懊悔自己多餘的好奇心。

    人羣中,江十一終於搜尋到了一個有些閃躲的眼神接觸,他看起來願意與江十一交流,而等江十一正式接近他之後發現,這種交流只能侷限於眉來眼去的眼神交流,因爲這是一個啞巴。他同樣被同僚們排擠,因爲他同樣長着一副不具有說服力的身板,而他的嘴巴又無法說服,於是他們倆自然而然被孤立成一隊。

    兩人大眼瞪小眼,江十一隻怕他不要還是個聾子。

    “你知道咱們要去哪兒嗎?”

    啞巴愣了愣,搖搖頭。

    “回頭我要是死了幫我埋一下,如果你運氣比我好的話。”

    啞巴點點頭,又搖搖頭。

    或許,無論要走到哪裏,最終都不過是通往死亡的種種殊途同歸。或許就連該流民團的首領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他們只是想要逃離飢餓的魔爪。江十一很快就領悟到了:哪裏有喫的他們就去哪裏。而食物的稀缺造成了這個過程不會太輕鬆,因爲人們怕餓甚於怕死,所以這種爭奪無論有多慘烈都不爲過。

    兵器是沒有兵器的,自己沒有帶把鋤頭棍子的話,那就是實打實的手無寸鐵。如果拳腳還不行,那拿嗓門當武器也並不可恥,至少在身邊的啞巴面前這足以形成一種嘚瑟。啞巴自然也不配擁有兵器,無力保命的人同樣無法保住寸鐵,與啞巴爲伍讓旅途顯得格外孤寂,然而啞巴總試圖通過眉來眼去來跟江十一形成他自以爲有效的交流,這使得死亡前除了孤寂外又增添了一絲毛骨悚然的肉麻。

    有糧食就能拉得起流民團,有流民團就能掠奪更多糧食,掠奪的對象一般也都是饑民,而饑民與流民的區別不過就是一顆流亡的決心罷了,於是被掠奪的饑民又會組成流民團去掠奪其他饑民,如此蔓延,與造成饑荒的蝗災無異。這麼一看,人命跟蝗蟲命也沒什麼不一樣,大家都只是滿大地覓食的活物罷了。

    或許有一點不一樣,蝗蟲沒人去管,喫到天荒地老最後老死興許也還能跟天倫之樂沾點邊。而流民團則有人管,不出意外的話人類的壽命是蝗蟲的幾十倍,結果成了兩邊都不討好的買賣,一邊忍飢挨餓生不如死,一邊社會動盪不得安寧。

    這一邊是百姓,那一邊則是朝廷。

    南方戰事焦灼,朝廷很難再有多少餘力來管北方的小事,所以這點小事就落到了該帝國最後一個仍保留一定軍權的高夷王手上。流民團的饑民們的餘生或長或短,總有兩個願望,一是搶到下一口糧食,二是永遠不要遭遇高夷王的平亂軍。

    然而,永遠不要說永遠。

    剛剛爬上一個山坡的他們目睹了不遠的山坡上有一塊黑雲正在朝這邊壓過來。饑民組成的流民團不可能有斥候,咕咕作響的胃或許就是他們的指南針,所以平亂軍就真的是可以守株待兔的。

    沒有斥候,好在還有督軍。

    原本不約而同打算一鬨而散的饑民大軍很快就被兇悍的督軍震懾住了,震懾的方法就是砍了幾隻反應過快的雞,儆了一羣本想更快反應的猴。反應快的人永遠反應快,可惜快並不總是正確,江十一反應不快,但不是因爲對正確的追求也不是因爲勇敢,僅僅是因爲嚇傻了,一動不動。

    不知道是不是嚇的,其餘的人也都一動不動,只有領頭和督軍在喊打喊殺,呼喝着迎敵。要還是殺雞儆猴,這會兒可所有人都成雞了,把雞都殺光了,上哪兒儆猴去?

    不過督軍們也不用操心了,因爲平叛軍的騎兵迅雷不及掩耳,轉眼間就殺到百步之內。轟隆隆奔騰的馬蹄聲彷彿正實打實地踐踏在饑民們的胸口,把他們的本就脆弱的勇氣踩得細碎。然而最先崩潰的卻是喊打喊殺的領頭,他難以自控地往後退了幾步,就算給督軍們傳遞了一個彌足珍貴的無聲信號,然後喊打喊殺的督軍們掉頭就跑,饑民大軍未觸即潰,一瞬間作鳥獸散。

    對方的騎兵其實並不多,殺到陣前的恐怕不會超過兩百人,然而戰爭的勝負從來都跟人數沒有關係,而永遠只繫於士氣。因飢餓造成的苟合本談不上什麼士氣,戰爭也迅速演變成追殺,然後是屠殺。

    跑得不慢,可算是江十一身上唯一一個值得慶幸的優點,人是不可能跑過騎兵胯下畜生的,逃命的時候,只要不跑得比其他人慢就比較能活下來。然而深諳這個道理的江十一很快就嫉妒起了跑在自己前面的啞巴,他似乎在逃命方面天賦異稟,時不時還轉過頭來往身後的江十一身上瞅。

    聽着身後鐵蹄踏地的聲音彷彿馬蹄就要踢到屁股了,洶涌着傳來刺殺衝撞之後的慘叫聲,跑得不快的那波可憐蟲已經變成屍體,緊接着就是下一波跑得不夠快的可憐蟲。跑出幾裏後,逃跑大軍們比的就不是奔跑速度了,而漸漸演變成體力較量,身邊開始有人因爲體力不支掉隊,然後迅速變成屍體。

    與反應快一樣,反應猛同樣不代表正確,一開始拼命跑在最前面的同志們更快地出現體力不支的症狀,滾燙的肺,痠軟的腿腳,絕望的慢慢掉隊,然後變成屍體。

    還沒掉隊的江十一併不感到慶幸,很有逃命經驗的他發現自己身邊的同志們從一大羣已經變成了一羣,緊接着肯定要變成一小羣,最後變成一小撮,就算運氣極佳撐到了在那一小撮裏,終究免不了全軍覆沒。早死和晚死相隔頂多不過半時辰,因爲終究人腿是不可能跑得過畜生腿的。就算知道了這個結果,還是得沒命地跑,僅僅爲了能多活那麼一小會兒。

    再怎麼賤的命,總還是想着活,於是已經很賤的命就要變得更賤了。

    比想象中的快,饑民大軍從一羣又變成了一小羣了,江十一也不清楚到底跑出了多少裏,只覺得肺快炸了,喘息聲變成了一種歇斯底里的咆哮,他感覺胃在翻滾,喉嚨在乾嘔,而身邊的同志們已經有人先吐爲敬,一邊跑一邊嘩啦啦從胃裏滾出胃酸——沒什麼好期待的,也只有胃酸。

    啞巴看起來是能活到最後一撮的那類人,至少在逃命方面他不至於落魄到堪與江十一爲伍,而江十一無法以這種高攀爲慶幸,因爲潰兵只會願意與比自己無能的人爲伍。

    這樣的奔襲居然持續到了黃昏,很榮幸江十一成了最後那一小撮,所以死亡也終於臨近了,平叛軍的步兵呈包圍之勢趕上來了,疲憊的饑民其實早就跑得不快,若不是有跑得更慢的同僚們墊背,騎兵碾殺他們就跟碾死螞蟻無異。

    饑民們終於遇到了像樣的樹林,這似乎可以慶幸,因爲騎兵難以在樹林裏施展,可對付這麼一小撮潰兵,根本犯不着施展,更何況人家步兵部隊也趕上來了。

    江十一看到了跑在自己前面的一個同志被後面追上來的騎兵一刀削掉了腦袋,畜生腿終於追上人腿了,不用跑了,等死吧。

    這時候人們會拋開疲憊拼命地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早知總要死,何必當時還要跑得那麼累。

    照這麼說,早知總要死,何必當時爹孃還要把我生下來。

    就是業障。

    江十一累到在地,或許沒等被一刀結果他就先累死了,到現在他還想着對死法進行力所能及的挑剔。

    “咻—”

    幽暗的樹林某處射出一條箭,眼前的一個騎兵應聲落下了馬。緊接着就是密集的箭羽呼嘯聲,無數的箭從樹林的各種地方竄出來,對林中的活物進行無差別屠殺。

    “有伏兵!”

    終於有人咆哮着對此場景進行解釋。

    “撤!快撤!”

    平叛軍追的太過癮了,過癮到忘乎所以,居然只是爲了追擊僅剩幾十個手無寸鐵的潰兵而縱軍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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