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蒼茫之樗公傳 >第五章 肉奴
    從流民,到叛軍,然後叛徒,再回到流民;從陌生人,被希冀爲大俠,緊接着幻化成盜馬賊,再變成江殊。

    精彩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兩天的時間裏他仍然飢餓,沒往腹中添彩卻賠了兩顆牙。這樣的不幸,也許大可放心地去習慣了,如此跌宕起伏,就算命運真的才高八斗也該稍稍江郎才盡一小會兒了。然而江十一迅速發現,命運老人這纔剛剛抖擻了精神,他給江十一地下一個身份是:奴隸。

    命運毫不猶豫地殺死了江殊,偷走了江十一偷來的白馬,命運此時名叫公羊賢。

    在到達齡郢的同時,江十一就被以一個很傷人的價格賣給了奴隸主,比傷人的價格更傷人的是,白馬的價格是他的五十倍,說是人對畜生的高攀果然十分準確。

    同樣也傷人的是,江十一曾一度真的以爲自己成了有身份的人了,然而公羊賢最後澄清了江十一的那副尊容從一開始就不曾成功騙過他,而江十一的自欺欺人無異於作繭自縛,於是公羊賢也就順水推舟,欣然接受那匹價格不菲的白馬,至於馬上的人則與贈品無異。

    自此江十一就在牢籠裏目送笑得前俯後仰的公羊賢遠去,雖然傷透了的心比起飢餓實在不值一提,可依然是構成了雪上加霜。

    只好選擇樂觀並且極致樂觀到心理變態的江十一慶幸自己居然還能賣上價,無論多少,至少還算有。然而這樣的樂觀也馬上被摧毀,因爲他得知了自己真是以肉價按斤賣的,比狗重卻比狗便宜,殘存的道德還是讓人肉無法與狗肉相提並論,這事實在不忍再聯想到味道上面去。

    告訴江十一這個事實的是身邊的一個同類,而江十一也很難不相信,因爲他們真的跟一羣狗關在同一個籠子裏。如果這樣算是刻意的侮辱,那還能讓人好受些,起碼摧毀尊嚴前提是還有尊嚴,可壓根沒人有興趣侮辱一堆肉,那很無聊。

    這樣的同類——當然不能包括狗,總共有兩個,都是腿腳不利索的老人,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確實老而無用,而年方三八的江十一已經無力再去在意這份悲傷了。

    “年輕人,哪兒來的?”

    老肉戳了戳嫩肉,嫩肉決心安分守己好好做一堆肉,誰也不想理。

    不知者無畏的狗肉還能逞逞口舌之快吠幾聲,趴地上都咬不過狗的江十一隻能選擇就地死亡,比死還死的那種死,然後自知無趣的狗肉們把江十一變成了狗不理。

    “年輕人,動一動,別讓人覺得你病咯,有病的會先被拉去宰。”

    這樣的規勸很有用,江十一立馬大病初癒,爲了可能多活的哪怕就一小會兒。再怎麼賤的命總還是想着活,於是很賤的命就變得更賤。

    “這樣就對咯嘛,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嘛。”

    老人操着一口濃厚的廷州口音,滿口的叨叨絮絮,自認爲能夠提醒眼前這個年輕的同類還沒到時間成爲一堆真正的肉,還有的活,哪怕一小會兒那也是活。並且他也渴望得到迴應,之所以他會覺得江十一需要,是因爲他自己也需要,但願給予的又何嘗不是自己所願,誰叫他們是同類呢?

    “你叫啥?打哪兒來?咋就被抓來喏吶。”

    江十一正在思索他的問題,他便自顧自接了自己的話。

    “咱喏,姓孟,廷州人。咱年輕時是個道士,後來嘛道觀遭軍咯,沒得辦法咱喏就去幫死人招魂。可是吶死人的勾當也得有活人願意招,死的人太多咯,一家人死的比活的多,便招不起魂了。倒是死人在那邊招活人喏……那兒也難有咱這兒苦嘛……”

    “然後就被抓來啦?”

    “人喏,難哦。難。沒生意做了咱們一行人餓得慌,餓瘋咯餓成惡鬼咯,咱…咱……撞見咱娃娃喫人……”

    悲愴的語氣,悲慘而毫無新意的故事,江十一以爲老人在哭了。可是沒有,老人的眼睛毫無生機,對他說話卻不曾看向他,江十一終於恍然大悟!

    他瞎了。

    “咱招魂所以咱信吶,殺人要下地獄,喫人要變豬狗,咱想吶想,最後是想明白咯,咱要瞎,咱要當豬狗給人喫,是給咱娃娃還債吶……”

    江十一明白了,老人無所謂對誰說話,他只是在跟自己對話,他無所謂誰懂了自己,只是他自己沒懂,因爲無數次沒懂,所以不斷複述,最後成了叨絮。

    誰又不是這樣。

    “娃娃。”

    他喚道。

    江十一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喃喃自語。

    “娃娃,你在聽嗎?”

    “啊。”

    “咱名叫孟延壽,咱,咋死都好,咱想有個人記着。”

    江十一確定自己會忘記,也許他會牢牢記得公羊賢,人總是會善於記仇而疏於記恩,更何況老人並沒有有恩於他,但他還是不介意撒個謊。

    “記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

    有意義嗎,讓一個行將要死的人記住自己,與讓一個死人記住自己無異,這也只是需要回應的喃喃自語罷了。

    誰又不是行將要死的人呢?幾十年跟一小會兒真的有區別嗎?可是江十一真的目睹了老人的喜極而泣,那早已沒了生機的雙眼在述說悲哀的時候依舊乾涸,卻在得到一個毫無意義的迴應時流下眼淚。

    老人隨即被帶走了,之後的命運無需贅述,江十一靜靜地在狗吠中等待自己的殊途同歸。

    並不焦急的等待中,一個魁梧到驚悚的身影引起了江十一的注意,赤裸着蒼白的皮膚,拖着鎖鏈被人押送走過。

    “乖乖…”

    身邊的另一個殘存的老人不是瞎子。

    “咋長的,這麼大個。”

    “這是什麼。”

    本該用“誰”江十一卻用了“什麼”,因爲眼前的巨物實在難以獲得屬於人類的認同,畏懼有時會凌駕於尊重。

    “湯蒂抓來的白奴。”

    “白奴?”

    “聽說賣價可高了。”

    白奴似乎聽到了這邊的議論,回頭看了一眼江十一,江十一看到了一張恐怖的黑色面具,那張面具彷彿長在他的臉上。

    “那是刺上去的。”

    “爲什麼?”

    “好認唄。他在看你呢。”

    江十一不敢與它對視,轉眼看着老人。老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些東西都是喂活人的,你以爲抓我們是爲了什麼?真有那麼多人願喫人肉?”

    “養這玩意兒幹嘛?”

    “打仗唄。”

    江十一瞬間懂了,大概這就是將食慾與鬥志捆綁在一起的最粗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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