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州富商千千萬,想進入仕途的不計其數,可最後真的能成功混進官場的也就岷陽戴氏、長逡朱氏、定鄴溫氏、胥陽賈氏這四家,倒不是因爲他們是最富的,而是因爲他們是最乖的。而權力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暴利的商品,所以他們很快也就成了最富的了。
兩個政權的博弈本質上是兩方世家大族的站隊,所以北方對南方的戰爭則首先是對南方大家族的政治賄賂,而賈確身爲此次大型政治賄賂的首要受益者,年紀輕輕便做到了一方郡守,可謂前途無量。
一面之緣,相談甚歡,江十一與賈確的交情並不深,也不好說能否再次相談甚歡,只是此時他別無選擇,總不能去黃龍羅家找那位家僕龔信吧。再說了,此地到黃龍有兩三天的行程,走到那兒他們都餓成仨肉乾了。
如今的江十一可已經不是什麼太陽王了,想必賈確當日慕名而來,所慕的名絕不會是一無所有的江十一,而是一山之主的江太陽。而如今已經一無所有的江十一隻能盼着賈確還未得知太陽臺的淪陷,不然,他們仨這一趟屬於標準的投案自首。
他們找了個池塘好好打理了一番形象,儘可能弄得像原來的太陽王那般人模狗樣,人還是原來那個人,也就一天之隔,真的就得變成裝的,人生大起大落實在太刺激。
“待會兒,你們倆就站我後面,別多嘴。”
江十一環視陳泌與令高叮囑着,當然主要還是令高,陳泌向來只怕會少嘴而不怕會多嘴。
令高沒有回答,連點頭的動作都彷彿帶着點漫不經心,失去實力的江十一對各種有可能象徵着蔑視的細節都相當敏感,令高一向不都是那幅嘴臉。
人家這才叫不卑不亢,就像貓一樣,不管你還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病,它都瞧不起你。
衰弱正在導致江十一的多愁善感,但他沒工夫管那麼多,他要想辦法拿到樗靈郡守的推薦信。
賈確對江十一的突然造訪似乎並沒有顯得特別喫驚,畢竟人情社會講究個禮尚往來,當日賈確上了山登門拜訪,今日江十一下了山登門拜訪,這不就是人情世故。只是,賈確當日上山可是帶足了見面禮,這會兒江十一卻兩手空空,囊中羞澀。
賈確本來已經準備好了標準的收禮的客套話:人來了就好,還帶什麼禮物啊。
結果江十一真就是人來了而已,一時語塞。
“賈大人。”
“哎喲,十一爺蒞臨寒舍,令寒舍蓬蓽生輝,裏面請,裏面請。”
這並不是什麼寒舍,江十一的到來也沒辦法令這地方蓬蓽生輝,或許該說這是畫蛇添足。會客廳很大,大到即使放滿了坐席也能感受到它的空曠,席上瓜果酒菜應有盡有,豬蹄雞腿跟不要錢似的往桌上擺,你很難想象這樣的場景與外面餓殍遍野的慘狀不過一牆之隔。
兩個侍女往邊上一站,賈確連忙把三位貴客請入席中,有錢人就是不一樣,當官的有錢人就更不一樣。
桌上的美食吸引了他們仨好一會兒的目光,但是出於禮數,他們還是努力剋制住了肚中的翻滾以及口中的橫流。
一番精彩的客套與裝神弄鬼,江十一終於從賈確口中等到了個“請”字,這一聲發號施令差點把陳泌和令高激動壞了,他們儘可能不表現得那麼狼吞虎嚥與迫不及待,可江十一對他倆的演技並無信心,一臉嫌棄地看了看他們的捏揉做作,他們的矜持全是表演痕跡。
“山野村夫,賈大人見諒。”
“誒,說笑了。”
然後自己再表演了一通教科書般的優雅與風度,耐心等待着賈確的敬酒,兩人在眉來眼去地推諉間舉杯小酌,江十一大嘆一聲“好酒!”,完成了該有的客氣,最後才加入了不那麼狼吞虎嚥的隊伍中。
酒過三巡,肉過了好幾巡,終於才談及了正事。
“賈大人,不瞞您說,這些天我又聽到一些關於狼赳的風聲了。”
“哦?請賜教。”
“我聽說,這些人打仗從不帶兵糧。”
“那喫什麼?”
“人。”
“嘶——”
賈確有些不適地動了動身子,隔着老遠江十一都彷彿已經看到了他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而且他們正在迅速壯大,我聽說,附近這一帶已經出現了他們的身影。”
江十一說得雲淡風輕,心裏卻已經淚流滿面,那何止是出現了他們的身影,鳩佔鵲巢了都。
“怕是要禍害我樗靈郡的百姓。”
“那我要替樗靈的百姓,感謝十一爺了。”
“只是賊軍勢大,而南方戰事正酣,恐怕朝廷再沒有餘力出兵討賊,如此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我聽說,高夷王奉命討賊。”
“眼下賊衆正盛,高夷王縱使有三頭六臂,也終是獨虎難勝羣狼,三拳難敵四手啊。”
“唉,就是苦了這滄州大地的百姓。”
賈確一臉的憂國憂民,卻一點兒也不耽誤手中的好酒好肉往嘴裏塞。
“可恨!”
江十一突然往肚子裏猛灌了一杯酒,手中還留着些力氣把酒杯往案上一砸,發出響聲,這是江十一正在表演的一樁引人注意的憤慨。
“十一爺有何憂心?”這成功地引起了賈確的注意。
“只恨百姓疾苦,惡賊肆虐,身爲堂堂男兒,我卻不能爲朝廷效力,剷除惡賊,救黎民百姓於水火之間!”
“十一爺高義!”賈確連忙放下酒杯,對江十一作了個揖,配合着江十一的演出,很難去分辨這其中有多少真情實意,只是富商出身的他對這樣的商業互捧可謂手到擒來。
一個山賊大喊着救國救民,那可不就是一齣戲嘛。
“可惜,我本草莽,不能有一個機會去報效朝廷。”
“十一爺有這麼一顆赤誠之心就已經是當世英雄啦。”
“賈大人。”江十一突然起身作揖,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敢當不敢當,十一爺但說無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必定傾力而爲。”
“如果能有賈大人一封推薦信,我便可帶着我的兄弟們,加入高夷王的平亂軍,爲朝廷效力!”
“這......”
賈確語塞,他與江十一的來往不過就是想保一方平安,讓他這個郡守不要太難做,可如今讓他這個朝廷命官爲一夥山賊作保,着實是茲事體大,難以定奪。
更何況,萬一這其中有詐,豈不是引火上身。
“茲事體大,我只是一個郡守,沒權定奪這麼大的一個事,但我可以爲十一爺您請示刺史大人,刺史大人必定會有感您十一爺的忠義無雙,同意您報效朝廷的。”
還得請示?這一來一回三兩個月就過去了,江十一哪等得了這麼久。
“賊勢洶洶,報效朝廷,一刻都不能等!賈大人,狼赳的賊軍可隨時會來光顧您這樗靈郡,到時候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您忍心嗎?”
“十一爺所言極是,容在下再思慮幾日。”
“幾日?”江十一算是看出來了賈確就是個不想惹事的主兒,他千方百計地在使緩兵之計。“賈大人只是不想跟我等山賊扯上關係吧?”
“誒呀,十一爺這是什麼話,在下仰慕您都來不及呢。”
“我有一言。”酒足飯飽的令高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最終還是開始要多嘴了,而討厭他多嘴的江十一狠狠地瞪了他一言。可令高並不打算看江十一臉色,他站起身向賈確作揖說道。
“如今高夷王正苦於無兵可用,賈大人若是能在此時爲平亂立此一個榜樣,化賊爲軍,恐怕將是大功一件。況且所謂的賊,換個說法不就過去了,大家出來做官辦事也沒必要追究得那麼清楚,只要事兒是個好事兒,那山賊您就可以說這是義士!”
賈確聽完,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終於開始點了點頭。江十一看了令高一眼,不行了,刮目相看已經在令高身上被用爛了,他恨不得當場給令高豎去一根大拇指。
“來人,拿筆來!”
賈確終於下定決心了,客席上三個酒足飯飽的傢伙正在爲得逞而暗暗慶祝。
這時,樗靈郡守的別駕闖進酒席,他看到客席的江十一,似乎有些喫驚,但並沒有停止腳下的匆匆腳步,直奔正準備奮筆疾書的賈確。
“何事?”
別駕把嘴巴湊到賈確耳朵旁耳語了一番,賈確聽着,面無表情地聽着,點頭,再點頭。
這樣的面無表情讓江十一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此時他就像一個被老師請家長的小學生,只能用同樣的面無表情來掩蓋內心的五味雜陳。
耳語終於完畢,別駕與賈確都轉頭來面對着客席的仨倒黴蛋,從他們此時的表情中,江十一已經知道了一切,這個逼算是裝不成了。
“怪不得你想要推薦信,原來是走投無路了。”
“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