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蒼茫之樗公傳 >第六十九章 困獸
    戴矮子發出的箭正中白奴左眼,白奴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嚎叫着,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的下肢彷彿被突然卸去了力氣,跪倒在地。原來在戴矮子射箭的同時,陳泌揪準了時機衝上去,割斷了白奴的膝蓋上的韌帶,那是一種賭博式的攻擊,假如戴矮子那箭沒有命中,那麼迎接陳泌的就是粉身碎骨。

    受傷的白奴半跪在地,它嘶吼着,狂怒着,揮舞着雙臂對四周進行無差別攻擊,被他的臂膀碰到的士兵都飛了出去,其中也包括陳泌。陳泌的反應夠快,他並沒有拿自己的胸膛直接迎接白奴的攻擊,而是架起兵刃擋了一下,可即使是這樣,他也是免不了被擊飛。

    陳泌在半空飄了一會兒,落地之後又在地上翻滾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柔軟的雪地與堅硬的盔甲保護了他,他很快又爬了起來應對從四面八方前來圍剿的敵兵。一時間,陳泌一個人拉了大半個戰場的仇恨,大量敵兵朝這個傷害白奴的人衝去,陳泌翻身拾起一條長矛,發出標誌性的淒厲嘶鳴慷慨應戰。

    戴矮子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即將成爲屍體的他倒在地上,嘴裏呻吟般地喃喃自語:

    “你們...恨我嗎......”

    “戴爺!堅持住!”

    “我害死了...害死了好多...好多人......”

    “快別說話了!”戴矮子呼喚着江十一,可他的眼中早已像死人一樣沒了光芒,此時的他像極了叨叨絮絮的馮老黑,又像極了齡郢那個哭瞎的老人,極力說着什麼,又不在乎是否有人真的在聽。“堅持住!”

    “江十一啊...我一直都不敢認識你,我一直都不敢認識活人......因爲,他們總在我身邊成爲死人,我騙自己說將死的人與死人何異......我又何必要去結識一個死人......可是,可是,可是他們又是真真切切的爲了我而死......啊...啊......這,就是死的滋味啊......”

    戴矮子終於結束了叨絮,他睜着眼睛,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直到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再有另一片雪花落到他的瞳孔上,死去的人不會擦拭,他將被一片片雪花掩埋,與其他的屍體毫無區別。

    他終究不是真的妖孽。

    既知戴矮子已死的江十一無法有更多情緒,因爲戰鬥還在繼續,並且愈加慘烈。白奴的生命力超乎尋常,腳上和眼睛上的傷痛只是讓他敏捷不再,可恐怖的破壞力仍舊絲毫未減。徹底失控的它嘶吼着對四周的人類進行無差別攻擊,它不再分辨敵我,而是把剩下那隻眼睛能捕捉到的人影全部摧毀。

    只是,在極致的混亂中失去敏捷是致命的,它的巨大成了渾身的破綻,確實沒人能接近這個巨物,可飛來的長槍卻可以在不需要瞄準地情況下命中。一根,兩根,三根,四根......接連命中的長槍未能阻止狂怒的白奴在雪地裏亂爬,亂殺,亂叫。

    隨着白奴身上插着的長槍逐數遞增,狼赳手下的士兵的士氣也逐步下跌,儘管狼赳的驍勇紋絲未減,他試圖憑着一己之力把那些往白奴身上投擲長槍的士兵一一殺掉。可是漸漸地,狼赳發現身邊的戰鬥變少了,越來越多的紅衣士兵圍了上來,他們似乎已經沒了其他對手,因爲其他的對手要麼已經戰死,要麼已經投降,要麼已經逃走——比如那些紅頭髮的異族騎兵。

    紅髮的騎兵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脫離了戰鬥,他們正在遠離戰場,只有那個似與江十一有某種淵源的滿臉皺紋的漢子駐馬回頭看着這一切。風雪吹打着他的臉龐和鬍鬚,不斷有熱氣從他的口鼻中冒出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姿態,不禁讓人聯想到一種貪婪而狡猾的生物——狼。

    那樣的觀望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很快他也縱馬回頭,帶領着自己的族人往遠處奔去,他們像拋棄死人一樣拋棄了狼赳。

    狼赳陷入了孤軍奮戰,並且所謂的“軍”正在快速打着折扣,直到白奴被扎得跟刺蝟一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趴在地上不能動彈,狼赳的軍隊便已經所剩無幾了。在不發生意外的情況下,狼赳的孤軍奮戰將要在不久之後變成孤人奮戰,只是,意外不可能再發生了。

    戰局的天平徹底傾覆,致使江十一甚至能夠閒下來觀賞周身的衆生百態,廝殺演變成了屠殺,然後是追殺,然後是掩殺。越來越多的人閒下來,當然也有很多不願意閒下來的加入了包圍狼赳的隊伍,而那樣的包圍實際上也只是湊熱鬧,他們在觀賞困獸猶鬥,評頭論足着,指指點點的。

    被觀賞的那隻獸,白奴已經奄奄一息,幾乎整個戰場的長槍、長矛都插到了它的身上,而即使是這樣,它還是不死,僅剩的那隻眼睛發出猩紅的光芒怒視着圍觀的羣衆,此時它唯一的威脅就是力所能及地製造最後一點恐怖。

    它差一點就成功了,因爲至今爲止也沒人敢真正接近它,更遑論觸碰它,巨獸的餘威尚籠罩着這片雪地,圍觀的士兵也只敢逞逞口舌之快,反正白奴又聽不懂中原話,自然也聽不懂中原的髒話。

    戰場的另一個焦點是狼赳,他也被圍得水泄不通,以至於根本影響不到這邊的士兵對白奴的圍觀。以他那無以倫比的驍勇,步兵形成的包圍圈是困不住他的,可是此時圍在他四周轉的是王子覆帶領的騎兵部隊。

    沒人敢接近狼赳,因爲近他十步之內必死,就連王子覆也不例外,王子覆自己還心有餘悸,他很清楚能自己在狼赳手上過幾招而毫髮無傷必須歸功於精良的裝備與良好的運氣。

    “投降吧!你已經敗了!”王子覆朝狼赳叫道。

    “那你倒是來殺我啊!!”狼赳站在原地巍然不動,睥睨着這羣像烏鴉一樣繞着轉卻一點不敢近身的騎兵,鮮血染紅了他的臉,彷彿更加修飾了那張近乎完美的容顏。

    沒人敢上,甚至繞着狼赳轉的騎兵們必須要提心吊膽地維持着運動,以防狼赳突然衝上來,實際上這樣的提防毫無必要,因爲他們與狼赳的距離已經遠到需要弓箭才能射得到。

    “只要你投降,便可饒你不死,念你如此驍勇善戰,我父王必然重用。”王子覆繼續喊道,狼赳大概是他此生爲止見過的最爲勇猛的怪物,除了那頭真正是怪物的白奴。

    “你父王是誰?”

    “高夷王,張敬。”

    “哦,姓張的,有個女人告訴過我你們這些姓張的故事,精彩得很。”

    “哪個女人?”

    “劉果果。”

    王子覆的神色陡然一變,那樣的表情複雜得無法形容,可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竟然有難以隱藏的驚恐。狼赳對王子覆的反應很滿意,他的睥睨更加睥睨,且只針對王子覆本人,完全不像一個已經被宣告失敗的人。

    “沒想到吧,他們還有人活着,現在我知道了那些故事,你父王還敢用我嗎?現在你可以立刻殺我,也最好立刻殺我,死人才不會開口說話,可講故事的女人還活着,活在一個你們肯定找不到的地方。怕了?”

    “你想要挾我?用編出來的故事來恐嚇我?”

    “是不是編的,回去問你家父王吧,再不行,去問問你那當皇帝的伯父,實在不行,去把你祖父從墳裏刨出來問問吧!”

    王子覆臉色一沉,指着狼赳大罵道:

    “妖言惑衆!你反叛朝廷,北方因你一人屍橫遍野,民不聊生,更有甚者,竟以人肉爲食,屠戮生靈,實在是惡貫滿盈,如今還口出狂言,妄想以此來惑亂軍心!”

    “反叛?朝廷?姓張的還有臉說反叛?這個朝廷又與我何干?就算是上一個朝廷也與我無關,我的血脈來自東方的甘央聖地,能進我的肚子是他們的榮幸!”

    王子覆已經對狼赳失去了耐心,他揮起手高聲下令:

    “放箭!”

    無數的箭矢從騎兵手裏的弓箭射出,他們並不需要太認真的瞄準,因爲狼赳並不打算躲閃。狼赳張開雙臂,像是朝聖一般把臉面仰向天空,他似乎在遙遠的天空中看到了什麼,只知道他看到的那個東西足以讓這個桀驁而狂暴的生命安心歸於虔誠。

    狼赳,終於倒下了,像戴矮子那樣成了一具屍體,像這場戰爭中其他的戰死者一樣成了一具屍體。江十一遠遠地望着狼赳倒下,他曾以爲這個美麗又強悍的生命會一直得到上天的眷顧,即使是死亡之神也會爲他網開一面。

    “戰爭......結束了。”

    江十一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特殊的嗓音,嗓音的特殊早已被江十一習慣,真正的特殊在於它的主動出現,陳泌居然主動發話了。他一臉疲憊地看着狼赳的屍體,雙目失神,或者他並不是看着狼赳,也不是在看着某樣東西,而僅僅只是失魂落魄地睜着眼睛。

    “是啊,結束了,我們居然都還活着。”

    好多名字在江十一腦海中飄蕩,那些名字他或許都不會寫,真看到那些名字他會感到陌生,可每個名字都象徵着一張張熟悉的臉。

    宋癸,令高,馮老黑,於肥,公羊賢,戴矮子,孟......

    “紅女呢?”江十一突然感到頭皮發麻,他像瘋了一樣揪住身後的陳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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