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蒼茫之樗公傳 >第八十章 老人
    在宋家宗祠裏面管族譜的是個比磐叔還要老邁的老人,跟磐叔一樣,他的頭髮也全白了。不止全白了,還禿了,中間光禿禿的發着油亮,只剩兩邊稀疏的毛髮。他睜着眼鏡看着前來拜訪的外地人,眼皮上堆起了層層褶皺,看上去睜眼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似乎比較喫力。

    他是宋家村裏面爲數不多的讀書人之一,非文盲在衆多文盲中間總會產生一種鶴立雞羣的優越感,就比如說令高,眼前這個老書生就很有令高的那種氣質。自命不凡而又不卑不亢,言語舉止間總充斥着讓人找不到證據的冒犯,就比如他現在看人的眼神。

    “什麼事?你們是外家人吧,宋家宗祠可不是你們這種外家人隨隨便便可以進的。”

    幸虧江十一早已習慣了令高那幅嘴臉,所以他可以很從容地應對這種近乎逐客令的質問,他作了個恭敬的揖,說道:

    “我有一個兄弟,他是這邊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就想着來這兒查查,請老先生行個方便。”

    “你兄弟?”老書生皺上了眉頭,實際上他也時常微蹙眉頭,以至於眉頭早已形成了固定的皺紋。“那你可以叫他來帶你們。”

    “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你來找他做甚呢?”

    “就是,就是因爲他死了,所以我們替他來找他的家裏人。”

    “哦,報死訊。他怎麼死的?”

    “他是打仗死的,死在了祜郡,他活着的時候經常說他想家,現在他死了,回不來了,我們想好歹替他了了這個心願。”

    “祜郡也打仗?不是南方纔打仗的嘛?”

    “也打,去年打的仗。”

    相比中原的其他城郡,牧天可以說是與世隔絕,所以信息相當閉塞,單靠旅人的口口相傳,興許狼赳之亂這麼大的戰事要過個幾年才能在此地耳熟能詳。

    “哦,那也算是個,重情重義,不錯,給你們查。”

    “多謝,多謝,多謝老先生了。”

    老書生與人對話的那種姿態會讓與他講話的人走向兩個分支,一個是點頭哈腰,另一個是惱羞成怒,江十一選擇了前者,且看上去老書生尚未遇見選擇後者的,因爲他對江十一的連聲道謝並沒有任何迴應,彷彿別人對他的畢恭畢敬都是理所當然。

    “年紀,名字,婚否。”

    “如果他活到現在的話,二十九歲了,名字是宋癸,在這裏的時候還沒娶媳婦。”

    “嗯......宋癸,哪個癸?”

    “這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他兄弟,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太認字,就知道怎麼念,不知道是怎麼寫。”

    “哦豁,是這樣哦。”

    老書生沒有再搭理江十一,徑直地走入旁邊的門,至此不見了蹤影。這一等,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江十一一度以爲老書生在裏面打瞌睡。終於,老書生抱着兩本厚厚的冊子走了出來,輕輕地放到桌上。

    “今年二十九歲,那應該就是前朝的泰武六年生人,那一年生的有五個人叫宋癸,好幾個癸。其中,未婚的有三個,但是其中一個前兩天我纔剛聽說生了個大胖小子,沒出這個地兒。那就是剩兩個,一個是車軌的軌,一個是癸酉的癸,你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個。”

    “還有其他的嗎?”

    “這不得我問你纔是?家裏幾個兄弟姐妹,排行第幾總知道吧?”

    “他是家裏的長子。”

    “哦豁,那就是了,癸酉的癸,家在長順裏,宋麻子的長孫。”

    “您認識?”

    “認識,年輕的時候一起放過羊,他滿臉麻子,好多人都知道他。也有好多年沒見了,人應該還在,但聽說身體不好,有點聾,前些年剛死了老伴。”

    “真是太謝謝您了,我們這就去。”

    “嗯,走吧,走吧。”

    告別了老書生,一老三小來到了長順裏打聽那個叫宋麻子的老人家,這並不難,因爲宋麻子跟他孫子宋癸一樣也是個很愛滿世界找人嘮嗑的主兒,算是略有知名度。很快,他們被帶到了宋麻子的住處,那是一座有些破舊的古宅,當然,這種破舊在宋家村並不稀奇。

    宅院裏,有一個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曬着太陽,看不到臉,只是他一動不動的,像是睡着了。再走近些,發現他的手上有很微小的動作,直到一條黑色的尾巴從他腋下伸出來,才讓人知道他原來是在擼貓。

    “老人家。”江十一試着打招呼,可對方毫無反應,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老人家。”

    “老人家?”

    老人仍舊毫無反應,倒是他懷裏的貓好奇地探出頭,瞅了瞅來的客人,可它很快就恢復了優哉遊哉,完全沒把這些陌生人放在眼裏。

    這時,磐叔直截了當地走上前去,用那半截胳膊杵了一下老人的肩膀,毫不客氣地叫道:

    “宋麻子!你就是宋麻子咯?”

    貓被嚇跑了,他掙脫開老人的懷抱,輕靈幾步跳上屋檐,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老人終於察覺到了來客,他瞪着眼睛打量磐叔,緊接着又依此打量江十一,陳泌,穆懷陽,愣了愣,才最終得出結論:這些人他不認識。

    “你們是,誰啊?”

    “我們是您孫子,宋癸的兄弟,我們來探望您了。”

    “啥?”

    “我們是您孫子的兄弟,我們來探望您的。”

    “啥嘞?泥鱒咋嘞?”

    江十一隻能被迫加大音量,幾乎是像罵街一樣把話喊出來,身爲客人、面對老人這都很不禮貌,但是一個聾子總會把所有跟他對話的人都變得不禮貌。

    “我們!是!宋癸!的兄弟!”

    “宋逵?那你找錯人了,那孩子不是這邊的,那是宋老西的第三個孫子,聽說也好多年沒回來咯,你們要是討債,可別爲難人家宋老西。”

    “您孫子!宋!癸!您的長孫!”

    “咱沒孫子咯。”

    宋麻子的眼神黯淡無光,他睜着渾濁的眼睛看着人,也只是看着,僅僅是一個動作。這讓江十一很摸不着頭腦,難不成真的找錯人了,難不成是那個老書生使壞,故意讓他們找錯了人。一旁的磐叔想了想,大聲說道:

    “老夥計!咱們不是抓壯丁的!不用怕!”

    這時,宋麻子的眼睛裏終於透出了點光,他愣了很久很久,或許是遲鈍,或許是猶疑,慢慢地他眼裏的那朵光芒愈加閃爍,江十一才知道,那是陽光照耀在淚水上發出的光。

    “好咯好咯,你們走吧走吧,我孫子還沒回來呢,昨天晚上他...他夢裏跟咱說嘞,他快要回來咯。”

    老人正在用哽咽的聲線下逐客令,那樣的逐客令毫無力量。江十一這才恍然大悟,其實老人並不遲鈍,他的耳朵半聾,可腦子卻清楚得很,孫子的兄弟突然登門拜訪卻不是孫子帶來的,他非常清楚江十一此行將要給他帶來什麼。

    所以,他不願意去面對。

    那隻貓又回來了,它從屋檐上跳了下來,溫柔地蹭了蹭老人的腿,小生靈很敏銳的察覺到了老人的悲傷,它用自己的方式對老人做着力所能及的安慰。老人把貓咪再度捧到懷裏,用發顫的手掌輕輕撫摸着貓的後腦勺。

    “哎呀,年紀大咯,耳朵不好使咯,咱啥也聽不清楚咯,你們回去吧,客人們。”

    江十一不知道怎麼再繼續說下去了,他轉頭看了看陳泌,陳泌也看着他嘆氣。磐叔還想做最後的努力,老人與老人之間的心意總是更容易相通。

    “老夥計!你孫子好人緣,交了兩個好兄弟!他們來陪你說說話了!”

    “啥...啥嘞?你說啥嘞,咱聽不清楚咯。”

    “我說!他們是你孫子的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啥?你別難爲咱咯,咱真的聽不清楚。”

    磐叔的聲音大得都快掀翻了屋頂,宋麻子不可能真的聽不見,他只是想阻止磐叔繼續說下去,也想阻止自己繼續聽下去。藉着聾,他可以逃避,他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只要這種自欺欺人能夠延續到今年,或者明年,或者後年大後年他死了,就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就可以帶着子孫的那份念想安心永眠。

    江十一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有些事,知道不一定比不知道好,他正在扼殺了一個老人的希望,儘管那份希望多半是出於自欺欺人。

    宋麻子的哽咽再也藏不住了,他終究沒有來得及把客人趕出去,他那老邁的腿腳也不允許自己做那麼劇烈的動作,最後只能允許自己流下了眼淚,哭泣的那一瞬間便已經對事實定了性。

    “他過得好嗎......娶媳婦了沒有哦?是不是又愛跟人胡說咯?你們回去跟他說,讓他管好自己的嘴,不然回來咱可要罵他咯!”

    老人一邊痛哭,一邊竭盡所能地去跟事實狡辯,貓咪用鼻子蹭着他的臉,假如貓也會流淚的話,它一定很想陪自己的老主人大哭一場。有那麼一瞬間,江十一很確定宋癸的鬼魂附身到了那隻貓身上。

    “他過得很好,您不用擔心。”

    江十一的聲音不大,無法確定這樣的音量能否真的被宋麻子聽進去,他也沒辦法再大聲了,因爲喉嚨梗着一股強烈的苦澀,那是哭泣的臨界點。而宋麻子似乎有聽到,若有其事地朝江十一連連點頭,泛着淚光呵呵笑着,那張笑臉真的像極了宋癸。

    “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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