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右上角電池一欄顯示着50%,江可舟想了想,按下關機鍵,隨後姿勢怪異地將它丟進口袋裏。

    他深吸了一口郊外潮溼冰冷的空氣,讓這股帶着野草味的冷空氣周旋於氣管肺葉,再緩緩地吐出。至此,今夜種種,繁華夜宴、纏綿曖昧、以及驚心動魄,都恍若一場大夢,昭昭大白於這幕天席地的荒郊野外,凜冽朔風呼嘯而過,徹底將它們毫不留情地吹散。

    ——塵埃落定。

    江可舟捂着滲血的肩頭,靠着路邊一棵枯樹坐下。失血令他暈得站不住,可心中前所未有地一片澄明,彷彿長久堆在他心頭的頑石短暫鬆動,透出生死搏命之後的一線天光。

    連喘氣都是輕鬆的,他想。就算最後死在這裏,大概也沒什麼遺憾了。

    就是得讓葉崢白跑一趟。

    今夜無星無月,天空靜寂深邃,只有隱約雪光照見方寸。江可舟望着盤踞在夜色中的遠山,漫無邊際地自我反思:方纔他的求生欲還強得能手撕狗子,怎麼現在反而聽天由命,連多掙扎一下都不願意了呢?

    甚至打電話時,還要費心思編瞎話給葉崢聽,彷彿在隱晦地表達“你最好別來,來了也是礙事”。

    遠處國道上雪亮的車燈如流星,由遠及近,劃開了漆黑的夜幕。

    江可舟無聲地笑起來。

    他不願意死在骯髒黑暗的養狗場裏、死在一隻腦子沒二兩重的畜生嘴下,等被人發現時已面目全非得要靠DNA才能認出他是誰。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逃出來。江可舟天生親緣淡薄,也不算交遊廣泛,簡而言之,是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光棍。活着無人知曉,死得無聲無息,這原本是他的歸處。可他偏偏要接起那通響個不停的電話,告訴葉崢他在哪兒,告訴他“來接我”,

    這不過是一個小小岔路,死依舊是死,可多走了這幾步,他好像就能從“意外身亡”變成“安然而逝”。

    就好像,他真的曾被什麼人一筆一畫地放在心上過。

    葉崢在車上看見那個身影時,差點就直接拉開車門衝出去。然而等真的開門下車時,他那一步堪堪卡在半空,險些沒跨出去。

    那個靠坐在樹下垂着頭的人滿身是血,因爲只穿了薄薄的西裝外套,從側面看起來瘦的形銷骨立,整個人幾乎凍成了一尊冰雕。

    那不是他的江可舟——不是那個會在電話裏鎮定自若地說“只是擦破了皮”、一點都不狼狽的江可舟。

    他茫然地心想:“我來晚了嗎?”

    許是被車燈驚擾,樹下那人從半昏迷裏醒轉過來,微微晃了晃腦袋,偏頭朝這邊看了一眼。葉崢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目光掃過成片血跡,立刻像被灼痛一樣別開視線,連伸手碰他都不敢。

    眼前一切像個岌岌可危的噩夢,他既希望這不是真的,又害怕自己一指頭戳碎了夢境,連樹下這個脆弱的人影也要跟着一併散去。

    嗓子啞得像幹嚼了兩把黃沙,葉崢乍一開口,尾音已經完全變了調

    “可舟……”

    多新鮮那,江可舟心說,原來葉崢也會露出這種的表情。

    大金主不該是永遠篤定、永遠冷靜、永遠知道該怎麼辦……永遠不會動心嗎?

    江可舟虛弱地靠着樹,擡眼望向葉崢。天那麼黑風那麼冷,可他眼裏盛着的笑意幾乎是溫和平靜的。

    葉崢高懸着的心又往上升了一寸,只待他一句話,就能輕輕放下,或者剎那間洞穿五臟六腑。

    他聽見江可舟微不可聞地說:“謝謝你。”

    眼前屏障轟然破裂,心中洪水驟然開了閘。

    葉崢從摧心裂肺的恐懼中回過神來,呼出一口冰涼的白氣,一時間只覺得心肝脾肺腎都抽抽着疼。他脫下大衣將江可舟囫圇一裹,狠狠地往懷裏摟了一下。江可舟還沒來得及喊痛,已被他騰空抱起來,直接送進了車後座。

    “調頭,去醫院。”

    周樊川不用他吩咐,迅速打方向盤開導航。來時已熟悉了一遍路況,回程時車子飆出了一百五十公里的時速。原先江可舟那狗屁計劃根本不頂用,葉崢直接給在醫院的嚴知行打了電話:“是我。已經接到人了,讓醫院調B型血庫存準備急救。你跟着救護車立刻出發,沿五環出城走301國道。我們在中途匯合,否則等開到醫院黃花菜都涼了。先這樣,動作快一點!”

    車裏暖風被調到最大,葉崢小心地把江可舟抱在懷裏,分開大衣,探進去解開他襯衫的扣子。大活人比木頭樁子好靠許多,江可舟迷迷瞪瞪的,直到葉崢的手落在他鎖骨上才費勁地攔了一下:“太血腥……潔癖就別看了。”

    “放開,”葉崢面沉似水地說。“別逼我動手抽你。”

    葉崢打從見着他起就憋着一肚子火,這會已經有點壓不住了,甚至還有愈燒愈烈的趨勢,江可舟身爲一個“嬌弱”的重傷患只得鬆手。葉崢挑開他滾得跟抹布一樣的西裝,薄薄一層襯衣已經完全被血溼透貼在身上,肩頭兩個血洞還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葉崢萬萬沒想到江可舟電話裏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之下,掩蓋的居然是這麼猙獰的傷勢。後怕之餘,甚至有些咬牙切齒起來:“江可舟……你有種,真能沉得住氣,啊?你他媽喫秤砣長大的?!萬一我們走錯路,萬一這裏離醫院特別遠,你打算怎麼辦?有幾條命夠你這麼糟踐的?!”

    車裏沒有繃帶,葉崢用力按住他傷口上方,蹭了一手血。溫熱濡溼的血液和懷裏怎麼也暖不過來的身體構成了雙重恐慌,江可舟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眼皮半擡不擡,似乎快要朦朧睡去。

    葉崢深吸一口氣,俯下身貼近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輕輕問:“你怎麼敢讓我慢點開、還“小心積雪”?如果今天來不及,你打算讓我恨自己一輩子嗎?”他的聲調陡然冷厲起來,“把眼睛睜開,給我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不許睡!”

    江可舟被他一吼,稍微清醒過來。如果不是疼痛仍在,他差點以爲葉崢眼角那一抹紅痕是自己的錯覺。

    “別擔心……”他輕輕勾了下嘴角,“我答應你,絕對死不了……”

    這話說的糊塗卻篤定。不知道他是哪裏來的自信,不見慌亂,面容近乎沉靜淡漠,彷彿他心裏裝着一顆九轉還魂丹,再重的傷也能吊住一口氣,重新活過來。

    他掌心裏都是傷,葉崢只敢鬆鬆地攥着他的手腕,此時卻突然低頭,在他眼角旁輕輕親了一下,幾不可聞地說:“你不用這樣……”

    不必敬業,不必忍耐,不必受了傷……還要費心來安慰他。

    這一晚是如此漫長,發生了太多事,葉崢起初不曾仔細理順,然而江可舟電話裏的叮囑在他耳邊反覆迴響,連同他剛纔的那句話,猶如一聲當頭棒喝,驟然驚破了他自以爲是的太平。

    三年半——他與江可舟同牀共枕了這麼久,自以爲眼光剔透,卻從來都不曾真正瞭解過他。

    平靜溫和、懂分寸識大體,這是江可舟一直以來展示給所有人看的一面,葉崢起初也是這麼以爲的,甚至隱約動了“弱水三千,只取這一瓢溫水”的念頭。可有一天他突然得知原來所謂溫吞不過是僞飾,江可舟其實是一鍋煮青蛙的溫水,與他以前遇見的那些人並無不同。

    一怒之下,他率先說了分手。

    葉崢以爲江可舟會跟他解釋——任何一個處心積慮的謀劃者眼看着自己的計劃功虧一簣時,都不可能無動於衷。但江可舟偏偏是那個異類,他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甚至不曾問葉崢做出決定的理由,徑自端着他那該死的平靜收拾行李,第二天便飛去了外地出差。

    一別數日,當他們再次見面,葉崢糟心地發現:他用了各種方法試探,江可舟居然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對他好也罷壞也罷,他都能默默領受,然後按照一向的習慣,把一切都化在細水長流的體貼敬業中。

    直到今天,葉崢才明白江可舟是永遠都不可能沸騰的溫水。他的平靜溫和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冷漠,生死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話,他從未留戀,也不曾縈懷,永遠冷眼旁觀,像個偶然駐足看熱鬧的觀衆。葉崢用一紙合同將他拷在原地,把人間歡喜繁華和人性醜惡都捧到他眼前。可是他始終是個看客,戲再熱鬧也留不住他。

    天生冰雪與人間鋼鐵在他心裏築了一座空城,而且從不打算爲誰開放。

    紅藍二色燈映亮了半幅夜色,江可舟昏昏沉沉地靠着葉崢的肩膀,已經失去了清晰意識,葉崢不停地在他耳邊說:“別睡,可舟,跟我說句話……寶貝千萬別睡,再堅持幾分鐘,馬上就到醫院了。”

    江可舟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全靠意志力死撐,恍惚地“嗯”了一聲,喃喃地喊:“葉崢……”

    “我在。”葉崢盡力維持着聲音平穩,不住地親吻他變得滾燙的額頭,“我在這呢寶貝,別怕。”

    “葉崢……”

    “葉總!”

    嚴知行從救護車上跑下來,周樊川一腳踩下剎車,葉崢抱着江可舟衝出轎車,醫護人員立刻圍上來,七手八腳地將江可舟擡上擔架,推進救護車廂。

    車門關閉,救護車鳴笛開路,風馳電掣般地駛向醫院。

    至此,忙碌了一整夜的衆人方纔停下來,短暫地鬆了一口氣。

    葉崢目送救護車遠去,轉身準備招呼兩個助理上車去醫院。可一句話還沒開頭,眼前驟然一黑。

    嚴知行和周樊川大驚失色,衝上來一左一右攙住他。

    “葉總——!”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