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19 章
    凌樞一邊啃栗子,一邊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連程思什麼時候走掉都不知道。

    他的精力畢竟比不上從前,又剛剛受了傷,想着想着就迷糊過去,手裏吃了一半的栗子落在地上,滾滿半個房間。

    恍惚間,有個人彎腰把它撿起,放在病牀邊的櫃子上。

    “你總是丟三落四的。”來者柔柔道。

    不是程思那把急急吼吼的聲音,而是記憶裏的溫婉清甜,就像夏天裏那碗冰過的甘蔗水,不用加蜂蜜,也能沁入心脾。

    凌樞揉揉眼睛翻過身,果然看見一個人站在窗邊,背對着他,正把窗簾拉起來。

    “外面風大,你就這麼敞開睡,等會吹了腦袋,更不容易好。”

    “杜……蘊寧?”凌樞疑聲道。

    旗袍女子嗯了一聲。

    “你不是……?”

    凌樞想問你不是死了,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問不出來。

    杜蘊寧身上的氣質很寧和,不像剛剛嫁入袁家時意氣風發的她,也不像後來成爲深閨怨婦時的她,更像是從前讀書時候,無憂無慮,什麼也不必去想,大家一腔熱血,儘可澆灌在青春熱土上。

    “我沒死,我一直活着。”凌樞聽見她道,“你們是不是以爲我死了?”

    凌樞扶着陣陣發疼的腦袋坐起來,眼前視線也時不時發黑模糊,天色漸暗,隨着窗簾拉上,他幾乎看不清杜蘊寧的表情。

    “你沒死?那你在哪裏?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們一直在找你?全上海灘的人都以爲你死了,你的丈夫袁冰也被關在牢裏!”

    “我知道。”

    杜蘊寧的聲音很愉悅,很輕快。

    “現在正是我要的結果,我恨他,若不是他把我關在這牢籠裏,眼睜睜看着我衰敗腐爛下去,我又怎麼會染上煙癮?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還有了私生子,我就像個傻子,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他能三妻四妾,左擁右抱,我就得頂着袁太太的貞節牌坊過一輩子?”

    凌樞:“這麼說,你果然與洪曉光有染,他到底是誰?”

    杜蘊寧:“他?他就是你啊!”

    凌樞:“胡說八道……”

    他正想起身去拉杜蘊寧,免得對方逃走,卻見杜蘊寧說罷,忽然轉過身來,面色青白不似活人,嘴角淌血,兩顆眼珠幾乎要落出眼眶,十足瘮人。

    凌樞登時冷汗直冒,他渾身猛地一顫,鯉魚打挺似的躍起。

    “你醒了?”

    杜蘊寧不見了。

    她剛纔的方向正坐着一個男人,在低頭看卷宗。

    是嶽定唐。

    凌樞驚魂未定,赫然發現自己夢魘了。

    “我剛做了個夢。”

    他微微喘息,胸背皆溼,像剛從水裏撈出來。

    纖細的脖頸繃得筆直,像隨時會折斷。

    “噩夢?”

    嶽定唐擡起頭,摘下眼鏡,起身開燈。

    屋裏一片亮堂。

    凌樞莫名暗鬆了口氣。

    但嶽定唐接下來的話,又讓他這口氣繃住。

    “一個壞消息,袁冰死了。”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凌樞愣住片刻,腦袋嗡嗡作響,一時有些混亂。

    “怎麼死的?”

    他嘴脣發白乾燥,聲音也跟着艱澀無比。

    “煙毒發作,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嶽定唐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去晚了一步,他搶救無效,剛剛嚥下最後一口氣,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問。”

    “杜蘊寧的貼身女傭,那個阿蘭也死了,兩日之內死了兩個人,都是案子的關鍵人物,怎麼就這麼巧?”

    凌樞喝了幾口水,才感覺喉嚨舒服許多。

    嶽定唐:“我問過了,袁冰死之前,有人去看過他。”

    凌樞:“誰?”

    嶽定唐:“袁凌波,袁秉道的二妹。”

    凌樞:“此人應該早就在香港定居了,怎麼會突然回來?”

    嶽定唐點頭:“袁冰有單獨的牢房,他跟巡捕處得也還不錯,來探監的人自稱是他二姑,巡捕就同意她去探監了。”

    凌樞忍不住道:“堂堂租界捕房的管轄竟如此鬆懈?”

    嶽定唐哼笑:“說得是,要不然怎麼能讓人在裏頭喝酒打牌喫夜宵?”

    凌樞一臉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的表情。

    他一頭散發汗溼貼在額前,黑白分明,中氣不足,再撐也撐不起平時的瀟灑愜意。

    嶽定唐掃他一眼,把原本到了嘴邊的奚落嚥下去。

    “按理說,袁二姑如果是假的,袁冰當即就會發現,但是根據巡捕供詞,此女進去之後,在裏頭待了約莫一個小時,都沒有太大的動靜傳出來,對方離開之後,他還進去看了一眼,袁冰老老實實坐在那裏,並無吵鬧喧譁。直到半個小時後,裏頭傳來聲響,袁冰說他身體不適,並且情況越發嚴重,巡捕趕緊喊人叫來醫生,但已經來不及了。”

    凌樞:“食物中毒?你們確認過屍體是他嗎?”

    嶽定唐:“屍體的確是他,毫無疑問。他的死因初步判定是吸食大煙過量,也就是說,他那位二姑進去探監,還給他帶去了大煙抽食。監守的巡捕收受賄賂,所以一開始對我們隱瞞了這一點,現在已經被革職查問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用在當下的上海灘,半點也不誇張。

    袁冰雖然因爲嫌疑被暫時關押,但袁家畢竟還有些家底,足夠他買通巡捕房,在裏面過得舒服一些,而且因着他的身份,大家也不敢亂來,連帶袁凌波的突然出現,也不會有人去詢問,就這麼輕易被放進去,與袁冰近距離接觸。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那一個小時內談了什麼,那個女人又到底是不是袁冰的二姑,這些都將隨着袁冰的死,徹底成爲一個謎。

    如無意外,現在即使他們把整個上海都掀了,也找不到一個叫袁凌波的女人。

    “那麼阿蘭呢,屍檢結果是什麼?”凌樞轉而問起那個女傭。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嶽定唐道,“現在初步的報告顯示,阿蘭的確是上吊被勒死的。”

    凌樞:“這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殺,若是有人先令她昏迷,再將她搬上吊繩,同樣可以令她上吊窒息而死,且查不出任何異狀。”

    嶽定唐搖搖頭。

    “不管是不是,現在都不重要了。”

    之前他們還奇怪,對方如果衝着袁家而來,爲什麼沒有直接從袁冰那裏下手,而是先通過杜蘊寧,這話纔剛說沒多久,袁冰果然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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